律师来岛上已经十来日,也大体习惯了岛上的天气——与其说习惯,毋宁说默默承受。和许多沉默寡言之人一样,律师承受力也异乎寻常的强大。对于生活中冒出来的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事务,他皆以面对宿命般的力量一样去承受。
说得更确切一些,律师是极其被动接受外来指令和规则的那一类型。这对于他从事律师这一职业,无疑有着莫大的帮助。律师本就是依赖于外在规则生存的职业。无须考虑规则外的事情,亦无须考虑太多人情世故——即便需要,大多也由别人帮他代劳了。只须从一摞摞冗长的法律条文中进行检索找到最佳路径即可。而他处理此类事情的确得心应手,总能从看似牢不可破的堡垒寻找出一条小径,亦或由极小的角度寻找到突破口。
若没了必要的指令,他势必像冰壶一样在冰面上胡乱地打转。惟其外在的力量不断驱使他,方可才找到前进的方向。从这一层面看,他难以称得上完整的“社会人”。问题在于,“社会人”的概念根本就是含糊不清。
理所当然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沉默如沙包般的存在难以勾起异性的喜欢。甚至连他自己也认为与异性交往这方面存在障碍。
她们难以理解他的思维方式,而他同样也觉得异性难以相处。直到大学毕业,他的感情还如同一张白纸。工作之后,这一情况也并未好转。由于职业特点,他埋首于那些繁琐不堪的法律条文,构建自我逻辑的框架,反而越来越难以接触到更多的异性。
至于这一段感情,律师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她是他律所一个客户的员工,在他为客户处理事务时,他们接触过几次。但也仅此而已,没有更深入的合作。之后,她开始联系他,吃饭、看电影、约会、谈恋爱、分手。她一直都是主动的那一方。约会也好,分手也罢。唯独表白是他主动的,那是他迈出的唯一一步。但那也很难称得上主动,更像事情向着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时,他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
即便如此,他们俨然两种以不同的规则运行的机器。
她一直在努力维护自己无形的私人空间吧,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藏着心底。然而,在一起相处得越久,那个空间就越难以维持,这一点律师隐约也能感觉得到。
每个月总有一天,她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电话也不接,消息不回,简直成了……想必连饭都不吃,至于有没有哭律师不太确定。
第二天她又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好像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好几次律师都想问她,她到底在做什么。但她什么也不肯说。于是,他们之间被一大片沉默所包围。
有一天,当律师再度问起这件事的时候,沉默被一句分手所替代。简直是完美的替代品。
之后,他们又陷入了长长的沉默,那天他们在街上走了很久,或许有两三个小时之久,像是在演一出不知名的默剧。
大概,那是他最后一次陪她演这出默剧。也可能是她陪他演默剧。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对于一段即将逝去的恋情,谁迁就谁已经无所谓了。律师看落叶,街边的树,街边的广告牌,她看路上的人,路上的车,路上流动的一切。
在地铁站,他们分手,背对背。她往车公庄,他往积水潭。那天的列车同时进站,他和她上了方向相反的列车。两列相反的列车,律师站在车门口,她也上了另一辆列车,她没有回头看他,然后她消失在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晃眼的电子广告屏。
律师思索,大抵她将他视为某种情绪的发泄口。什么样的东西都往他这里丢。说得好听一点,属于收纳盒,说得过分点,则与垃圾站无异。而他也确实默默地承受了这一切。无论她丢来的什么东西,抱怨、小情绪、莫名的感伤,他皆一一收纳,并加以整理。
兴许她再也不需要什么情绪收纳盒之类的东西了,这大概就是她决定分手的原因。但到底什么原因律师没有问,也没有机会问,而且,大概她还是会以沉默代替。
大概,分手也是这段关系里规则的一部分,他如此思索。
而现在,规则已然远去。
岛不适用任何规则。哪里的规则也不适用,哪样的规则都已失效。唯有在岛上,律师才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律师恍惚觉得,岛与外界俨然两个不同的世界。岛是全然不同的世界,与外面的世界分属两端。一端是岛,一端是适用种种规则的现实世界。
岛并不能给予他什么,但也不会带走什么。岛只是岛,恰似他只是他,无法成为别人期冀的什么人。律师望着保持特定节奏起伏的海面如此思道,但他得到的,必然是沉默,亦或者说,仅剩呼吸声的沉默。无论哪个方向,大海的回答都不会有任何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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