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坦克射击

我70年底入伍，参军八年，是个地道的老兵，但是算将起来，却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师团业余宣传队，在连队待的时间不到在部队的一半。连队里除了政治思想外，讲究军人风纪、通讯、射击、驾驶等专业军事技术水平，我长时间不在连队里，自然不会是一个好战士。由于我是坦克机电员出身，陆续在连队的几年时间里，也断断续续学习、接触过当时的装备——T-34坦克的通讯、射击、驾驶等的基础要领、基本知识和一般业务常识，比起刚入伍的新兵，还是懂得不少的。

大约在1973年底，师宣传队解散了，我回到连队——坦克三十五团三连。当时，同年参军的战友，该提拔的提拔，成了车长、排长什么的，也有已经退伍回家的。连里不知道我在部队要待多久，又不能提拔我（军事技术不行，又是近视眼），为了安慰我，任命我为连里的文书。文书负责连里的文字抄写、资料管理什么的，相当于“车级”干部，官职等同于车（班）长，很够意思了！

这是对我的抬举，虽然就是写写画画，一定得干好。踏踏实实地干了几个月，期间老连长复员，是我送他到团部的。师宣传队又有任务要抽调我了，连里不能缺文书，任命了一位73年的兵接替我，把我调为营指挥排教导员车的车长。

营指挥排是由我营的营长、教导员分乘的两辆坦克车的成员组成，平素里车辆编制在我的连里，乘员及车辆由连里代管，统一训练、生活；营长和教导员等则组成营部单独工作、活动，宏观管理着全营三个连队，但不具体参与管理车辆和人员；如果有战事，或者营以上的演习，营长、教导员再分乘自己的坦克车随营指挥部行动。T-34坦克每车配备五个成员，但营指排则是每车四人，主要是战时营长、教导员要乘坐坦克车指挥，那时，营指的排长和车长只能分别就坐于各车的机电员位置。

话说我再到师宣传队后，队里新排练了节目，夏季到了，师宣传队轮流奔赴三个团慰问演出。那一日，队里到高平慰问我团，在礼堂装完台后，还有几小时的空闲，我回连里“娘家”看看（当时叫“回家”）。连里来了新任的连长，正好向他汇报宣传队近一阶段的动向和我的思想状况（此时连里的指导员回家探亲去了）。连长勉励我好好干。出得门来碰到副连长，他随口告诉我，明天要在射击场进行坦克实弹射击，参与人员是炮长和车长。我忙问：我行吗？他示意我去问连长。虽然我从来没有练过坦克射击科目，但这是个机会，不能错过！我连忙返身找连长说此事，并且强调我好歹是营指的车长。连长笑笑说：九点，你到靶场找我们吧。

当天演出完毕，宣传队在城里的招待所休息。我提前向队长请了假，一宿都没睡好觉。第二天早上七点，早饭也没吃，就赶往城东我们团的靶场。好在不远，一个半小时就走到了附近。

路上我还有点忐忑，从来没有蹬车打过坦克靶，又长时间不摸瞄准镜，这次不知道成绩会是怎样？转念一想：连里给我这个机会不容易，按照规程操作，好歹体验一下吧。

还没到靶场，就听到阵阵坦克发动机的轰鸣声，坏了，开始了。一拐弯，看到射击场上，一辆坦克在跑道上射击，另一辆发动着待命。射击车辆打完返回，到出发线，连长下令，那辆待命的坦克就出动，这辆回到出发地域后不熄火待命。

今天的指挥台设出发地域的侧方，搭设着绿色的伪装棚网，里边有条几，通有电台和电话，连里领导在那里指挥，我看到指挥排长也在里边一道忙碌着。全连其余人员在不远的集结地域休整或准备，旁边有两台瞄准模具，供大家临时练习。

虽说是坦克初级射击科目，但是每车却是全员到位：驾驶员负责驾驶，二炮手负责装弹，车长作为炮长瞄准射击；由于车长们都要射击，当天每车的指挥就由他们的排长负责。而机电员的位置是空着的，据说今天连里的机电员，帮厨的帮厨，出公差的出公差，还有在靶场周围站岗，一个也看不到。

各车编队已结束，每车按顺序射击，准备射击那一车的人员在出发线旁的车前准备。

我赶紧向连长报到，连长让我到瞄准具上熟悉熟悉，并且说：到时间叫你。我向我的排长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

连队的战友们大致排列着队形，但是有站有弯腰，或蹲或坐地，大家三三两两在说着话，不外乎是刚才的射击心得，还有的相互打听射击成绩，也有的聊着闲话。我和连里熟悉的战友打着招呼，走到我们排的队伍边，我车的炮长告我，排长协助连部一同指挥，咱们排由三排长代理。

射击基础训练的初级科目，是射击诸元，散弹散布，瞄准，标尺，方向机，高低机，画信封靶等。然后是体验射击，机枪射击，坦克火炮射击。射击训练的科目一，是固定坦克射击固定距离的靶子；科目二是坦克短停射击固定靶子；还有科目三、科目四什么的，就是坦克行进射击固定目标、或射击移动目标，或使用坦克火炮射击等等。一般科目，为了节约炮弹，用并列机枪射击，体验炮击感觉；近距离可以，远距离机枪子弹达不到，所以初级科目的射击距离好像不超过一千米左右。

今天的科目是科目二：行进中的坦克短停射击固定靶。我走到瞄准架前边，瞄了瞄瞄准镜，调了调标尺，转了转方向机，扭了扭高低机，熟悉了一下射击器具的感觉。又找已经打过靶子的战友借他的工作服穿上，坦克里灰尘与汗水的混合着，会把外穿的服装弄脏。

然后与熟识的战友聊起来，得知连里已经给我配置安排好了人员，我射击时，炮长是我，二炮手是我的二炮手，驾驶员还是我的驾驶员，车长是三排长代理。待了会儿，与我熟络的一个老炮长走过来，悄悄告诉我：一号靶，距离六百米，在左边；二号靶，距离八百米，在右边；三号靶，一千米左右，基本在中间。

太阳升得老高了，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文书过来通知，快到我射击了，我们到出发线前列队等候，三排长已经在车上检查了。听到“营指二车蹬车”的口令，我们三步登车爬到车里，戴好坦克帽，锁好喉头送话器，然后异口同声报告：炮长好，驾驶员好，二炮手好！排长向连长报告：二车准备好！连长下令：出发！

“轰隆”一声，车子一晃，坦克动起来了，行驶在靶场长长的跑道中间，车后卷起阵阵泥土和尘烟。靶场跑道已经被无数车辆碾压的坑坑坑洼洼，车子行驶起来晃晃悠悠的。我坐在炮长椅上，将眼睛贴近瞄准镜，整个脖颈用劲极力控制，腰部使劲支撑，既要看清前方，又要注意不要贴得太紧，毕竟我是近视眼戴着眼镜呢，生怕不注意眼镜磕碰到瞄准镜的护套上，出事。

行进间打靶，坦克驾驶有规定：三个靶子的行进时间一定要控制在规定的单位时间内，否则射击不及格，所以行走起来驾驶员要强调一定的速度。老兵给我们讲过：坦克行驶起来非常颠簸，车里都是铁家伙，不小心就会磕碰坏脸部或五官，据说曾经有磕得乌眼青的，有碰得眼角出血的，更严重的是某连有个新兵，站立不稳，被颠簸磕碰的挂破了鼻翼。我不能出这样的洋相！

我双手同时上下左右操作着，把标尺定到六百米距离上，又把方向机向左打，第一个靶子在跑道左边，得尽快找到！

只听耳机里传来三排长的声音：“目标左前方，敌步兵，机枪弹，装填——短停！”二炮手叫道：“机枪弹装填完毕。”这时候，我从瞄准镜里也好像看到了目标，“短停！射击！”三排长一声口令，行进中的坦克猛地停住，惯性使得坦克上下一晃，我再贴近瞄准镜，坏了，目标找不到了！我左右摇方向机，上下动高低机，就是找不到目标。只听三排长大叫：“李车长，快射击！你干什么，射击！”

按照射击规程，我们配置的T-34坦克，在行进中对敌目标的射击。必须要短停射击，得停下站住瞄准射击，但时间只能是八秒，短暂的八秒之内瞄准射击，然后马上驶离；超过八秒钟的停顿，极易被敌方发现并招致炮火，这是在二战中从血与火的实战中得出的经验。至于行进中射击，那时的坦克没有配备稳定器、平衡器，道路颠簸，行进间基本瞄不准打不上，一般不主张如此。所以要求坦克成员自身的技术过硬，车长能迅速发现目标，测报出距离，并辨别清楚目标的性质，随即报出杀伤敌方目标的弹种，如对步兵一般用机枪弹，对装甲车、普通碉堡和工事用榴弹，对坦克和混凝土工事用穿甲弹等等；二炮手能在行驶颠簸的车辆中快速取出正确弹种，小心轻护，准确地填送上膛；炮长要快速搜索目标，瞄准目标，锁定目标；驾驶员在行进中能够急停并不熄火随即疾驶，全车配合默契才能完成战斗任务。

短停了，我晕菜了，手忙脚乱的我，看来找去只见到跑道边的电线杆和上边的变压器，就是找不到白色的人形靶。“射击呀！快射击！”耳机里不断传来三排长带南方口音的催促声，我也急呀！看来看去就只看到变压器，情急中，真想对着变压器来几发，那可是强忍着、克制着冲动没有扣动扳机——否则要酿成大祸。

排长：“快射击！射击！......”我忍不住也大叫：“找不到目标，射什么射？！”耳机里三排长带着轻蔑口吻叫声：“八秒已经过了，找不到目标，算了，返回！”“返回就返回！”我惺惺然回嘴，无名火充满胸腔。“是，返回！”耳机里驾驶员说。

“轰轰隆隆！”我们调头，驶回出发线，路上全车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出发地域，我爬出坦克走向连队，心想就这么丢人地完了？眼角看到三排长走进指挥部的帐鹏。听连长问道：“怎么回事？”三排长说：“李车长找不到目标，超了八秒，我就返回了！”只听连长说：“嗨嗨！他是李车长，你认什么真？！——去吧！”连长这是袒护我。

我到了连里，还在生自己的闷气，熟悉的老炮长过来了，问我情况。我说：“真窝囊，找不到一号靶，八秒过了，只好回来。”他说：“一号靶好找啊，在跑道的左边，附近有个变压器。”他走了，我静下心琢磨：坦克体积大自身重，一般瞄准锁定目标后，不会像步兵的长枪或手枪那样，随着呼吸身体微颤，使枪口晃动；坦克重量大，瞄准锁定目标会比较固定，行进中急停，受地形所限，炮口随车体上扬下浮，目标会有上下差异，一般左右偏差不大；我不该大动方向机，只转动高低机，微调方向机就可以。我没有上坦克操作过火炮操作机和瞄准具，一点也不熟悉，只是自做聪明地在短停后，又转方向机又摇高低机，目标不乱才见鬼。

正思索着，文书跑来：“李车长，连长说了，稍待会再上车射击。”说完他点点头跑回去了。我的心中涌起阵阵歉意和暖意：自己丢了人，给连长也丢人了！即使是这样，连长也没有放弃我这个“二吊子”兵，还给我机会。我得努力，吹小号的一定要打到靶子，这次不能给连里丢人啦！连长大概想对我放松标准，不计成绩，只让我体验一下射击的感觉。不行，我得争口气，说什么也得按规定打出差不多的成绩来！

再上车，连长照顾我，让连里技术员蹬车指挥，上车后我向技术员招招手，表示感谢。

扣好喉头送话器，我赶快先把瞄准镜标尺定到六百米。行进中耳机里传来技术员的声音：“左前方发现目标，敌火箭筒，机枪弹装填，瞄准——短停，射击！”二炮手、驾驶员和我各自操作着并重复口令。坦克猛地停了，我心中默念：1、2、3、4..........同时一手把住方向机，另一只手往下调了高低机，瞄准镜里又看到了变压器，再往下，看到了地面，方向机稍微向右一点，看到靶子了，是单兵火箭靶！立刻锁定，射击，“嗒嗒嗒”三发子弹出膛，——7、8，“前进！”技术员叫道，坦克车轰鸣着又动了起来。

我赶紧转动高低机、方向机，同时用瞄准镜向右搜索捕捉目标。发现了！这时耳机里又传来技术员的口令声，我们成员们动作着、复述着。只听他“瞄准目标。短停——射击！”车子猛然一停，我赶紧默念1、2、3、4、5——，同时调整瞄准镜，将标尺调到八百米距离：敌防御工事靶，目标锁定，扣动扳机。扣动的同时，我微微带一下高低机——有老兵曾传授经验：坦克机枪射击时，稍微带一下，射弹散布会稍大一些，命准机率也会稍大一点：射击规定，二号靶只要有一发命中就行——这有点投机取巧的意思。

“前进。”车子晃晃摇摇又动了起来，我把标尺定在九百米，然后从瞄准镜里来回搜索。看到目标了，耳机里听到技术员报目标：“敌坦克，一千一，机枪弹，短停——”听懂了！我数着1、2、3、4——，同时赶快把标尺调到一千一百米，锁定目标，“射击！”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哒、哒”六颗子弹飞出——8！大吐一口气。

“返回！”技术员下令，车子调头向出发线开进，在路上，技术员悄悄向我伸出大拇指，我这时才觉出我头上的汗流淌了下来，背上也快被汗水快浸透了。

回到出发线，我下车准备回到队伍里，连长走过来对我说：“李车长这次打的不错，时间都没有超，中靶一、二、二，成绩优秀！”他已经从电话里得知我击中靶的情况了。“惭愧！惭愧！”“第一次射击嘛，不错的啦！”

我内心里又高兴又惭愧！高兴的是第一次坦克实弹打靶就有了成绩；惭愧的是多少连里有照顾的成分。

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有机会，我就练习军事技能。再后来，我再回到连队里，或者前往朱日和草原拉练，无论是火炮实弹射击，还是实地驾驶，我们车的成绩总是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