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颜同姑姑打我还小时就常教导我救命之恩大于天,不还是会欠下因果,日后要遭天谴的。本来这救命之恩我真真是想还了的,否则我不会傻傻跑到一十三重天去当个没品阶的小仙娥,还讨不到好。奈何帝君委实太漠然了,我百般不得法,后来折颜也同我说,这恩对别人确实不报不行,但若对象是远古战神东华紫府少阳君这类的,便也没那必要总缠着去报,白做无用功,完全可以另当别论。我脸皮厚些,后来就没再想着报恩了。”
凤九噘了噘嘴,神情有些无奈。
“那时姑姑半道失踪,青丘上下急得不行,东荒庶务无人打理,我便自荐暂代了姑姑的女君之职,也跟着寻找姑姑。整整三百年,姑姑同天族的联姻连对象都换了一个,她却还是不曾回来。倒是九重天上那位夜华君,作为姑姑的未婚夫,小了姑姑整整五万岁,却居然先纳了个凡人,还让她怀了小天孙,将之带上了天宫……”
“那凡人不就是你姑姑?”白真听到这处,忍不住插话道。
凤九点头表示肯定,“是,凡人素素就是姑姑,但那又怎么样呢?”她仰头去仔细打量墨渊的神色,见他脸色着实不好,眼神也低沉了许多,才缓缓说了下去,“素素跳了诛仙台,以一双眼睛和自己的骨肉作为代价,换回了青丘的白浅上神。仰头一口忘情水,只一眨眼,凡间三百年情劫,该散的、该舍的……前尘尽去。”
“……此事小五一向不与我们多说,我们也不甚清楚。这情意之事,如人饮水,也只有自己知晓其中滋味。”白真摇摇头,转而奇道,“你倒是对你姑姑的事很了解。”
凤九“嗯”了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里带上了些愁绪,“大约是我同姑姑一般实在情路坎坷罢,愁得姑姑都要揭她的伤疤才好来安慰我。”
“你的情路?”墨渊难得地抬头瞧了她一眼,又偏头瞧了不动如山的东华一眼。
凤九撇撇嘴,“你既瞧我又瞧他作甚?我……”
“……”白真唯恐她出言不逊,除了自己的心气惹怒了东华帝君,只得赶紧开口打断她,“小九,你的酒量如何练得这样好?比你姑姑也不差了。”
“莫说我是姑姑带大的,总同折颜待在一处,酒量想不好也不行。”凤九顺着他的话应了,也没再提回方才的话茬。
“那这样看来,异界之事与此方也并无太过区别。”折颜同墨渊、东华分别对视一眼。
不知是谁,心下稍安。
谁知,凤九却又一扫忧愁,眼神闪烁起来,唇边渐渐染笑,“区别还是有的,前面事暂且不说,后边却是大大不同的……说起这个,我倒真好奇,此方界的我当真如此不同?我性子随姑姑多些,素来当断则断,不会为了个救命之恩要死要活的罢?若真要这样说起来,折颜救我千万次,替我收拾烂摊子,怎就不见我也对他报恩?”
“……”折颜叹了口气,将酒杯放下。
“……你这样说……”白真竟觉找不到话回应她。
“你说后边大不相同?”墨渊收了收神色,严肃地看着凤九。
“不妨说说。”东华若有所思地看了折颜一眼,片刻后又将目光落在凤九脸上。
凤九不在意地点点头,“先前说到姑姑跳了诛仙台,其实这个事儿,当初仙娥奈奈也是同姑姑解释过的,毕竟夜华君同姑姑有个团子,奈奈一心想着姑姑还能上天宫,团子好有个娘。说起来这个夜华君对凡人素素倒也情深,听说还因素素刺了他那新娶的素锦侧妃一剑,他同姑姑能在东海水宫重逢,也确实算有缘,不过有缘无分罢了。”
“有缘无分?何出此言?我看小五哪怕失却记忆,但还算喜欢团子。与夜华君有婚约,她也只堪堪感叹了句天族人素来多妻妾,再没说什么。如今恢复过往记忆,同夜华尚夫妻恩爱,不是挺好的?”白真侧头看着凤九,看她这些日子来颇为欢愉的模样,半点不像身边亲人有过得不好的。
“所以说我不甚理解此方界。”凤九摊手,“姑姑同夜华君确实有过一段情缘,但那三百年人间起起伏伏,哪里比得上昆仑墟两万年细水长流?姑姑守了墨渊上神整整七万年,为他生为他死,我根本不能明白,这里的姑姑究竟为了什么才选择了夜华君?”
墨渊收到凤九同情的小眼神一枚,手剧烈地一抖。
白真抽抽嘴角,想说些什么,却觉无从说起。
折颜倒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凤九一眼,饶有兴致道,“那你倒说说,你姑姑同墨渊先名为师徒,后来又是什么情况?”
凤九这下反而沉默了,良久后才歪头看他,神情里似乎带了些晦涩的不忍,却是不答反问,“你可知我为何不肯上九重天?”
“哦?为何?”
她眼神渐凉,支着下巴,语气染了些郁气,“我怕我忍不住做些什么,比如一把火烧了洗梧宫之类的,毕竟当初帝君用救命之恩阻止我为姑姑报仇,叫我心里头这口恶气着实憋得难受。”说着不甚友好地看了东华一眼,“姑姑是长辈,我本不能插手她的情事,但那天君着实欺人太甚,也枉夜华君还挂着墨渊上神亲弟的名头,作为父神之子,竟没半点力护住姑姑,生叫她在九重天步履维艰,进退维谷。”
“真有这般……憋屈?”
“可不就是憋屈?!”凤九想起这个就怒火攻心,遂极力忍住自己要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的义愤填膺之感,隐忍道,“因着折颜诊出墨渊上神即将苏醒,姑姑意欲同天族解除婚约,还没提出来,先被天君那伪君子知道了。为了借结魄灯救墨渊上神,却又不能冒冒然暴露昆仑墟弟子司音的身份,姑姑不得不受天族要挟,竟是草草同夜华君完婚,结果上神归位,姑姑连他一面都见不上就被迫入了天宫,后来恢复记忆,随性子夺回自己被素锦坑走的眼珠子,竟又被倒打一耙。青丘远水救不了近火,姑姑在天宫的事,更素来不会拿来同我们说道,这全程里夜华君半点声不吭,由着姑姑受委屈,若不是姑姑拦着,光是小叔就不可能让她那么草率嫁了去,白受这般欺辱!”
凤九低沉道,声音里似乎含着沙砾,摩擦着积累多年不曾减少的不爽,“我最是不齿夜华君如此不作为,爱的分明就是凡人素素,却又要趁着姑姑对情爱懵懵懂懂、不知心有所属时将她禁锢,自己三妻四妾,却要求姑姑忠贞不二。凭什么!以为有了团子就可以囚禁姑姑一生?谁心里不明白得很?凡人素素懦弱无能,依附着夜华而生,她根本不能同渡劫后的我姑姑相提并论!我姑姑入天宫,遵了九重天上的规矩,那还会是我姑姑吗?断我姑姑自由,不就跟断她狐尾一样令她痛不欲生?”
“天君借着一纸婚约拿捏我姑姑,就仗着我青丘碍于父神和帝君情面不好随意出手,夜华君倒还真当自己是一回事,以为自己娶了姑姑做太子正妃,往后当了天君就能保护得了她吗?可真是笑话!我青丘崇尚一夫一妻,他能给姑姑什么?他以为四海八荒就天族独大吗?既要靠与我青丘联姻来巩固天君地位,日后就会有千千万万别的族要来联姻,到那时他又凭什么拒绝?他那娘又是惯来看不好我姑姑有许多青丘狐狸的作为,非要拗我姑姑,逼她欺她……”
“将我姑姑囚禁九重天,让她变成像素锦那样精致浮于表面,内里却溃烂不堪的天族人,就是夜华君所谓的情深?!”
“我根本不敢相信,仅仅嫁入九重天不到万年,我那天性爱好自由、爽朗不羁的姑姑竟就成了日日带着傀儡面具分明笑脸对人,夜里却又会抱着我偷偷流泪的天族人!她该经受多少欺负,才完全放弃了曾张扬跋扈的自己,用荆棘包裹全身,便是连在家人面前,也再放不开……”
说着,凤九抿紧了嘴,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攥紧,咽下喉咙里突然翻滚而上的哽咽声,泪水却滚落到桌面,被她欲盖弥彰地用了另一边袖子揩去,“那时是我先发觉姑姑不对劲的,我借着朝会去洗梧宫看她,她见我开心,夜华君便允我多留了几日。她酒醉时亲口说自己做梦都想着能回青丘、回十里桃林、回昆仑墟、回到……她师傅的身边,她说她后悔当凡人时救了夜华、后悔生了团子、后悔一时心软……我心里害怕,姑姑从来没有这样萎靡过,哪怕在那最苦涩的七万年里,她也一直很努力。后来折颜做主瞒着小叔他们,先告知了墨渊上神,我那时才知晓墨渊上神原来一直心悦我姑姑。”
“什么才是真的欢喜?”
“墨渊上神二话没说提着轩辕剑就上了九重天,同帝君大战了一场,一招毁掉了三生石,以师令带走了姑姑,姑姑自此再没上过九重天。夜华身为人父、身为天君,却以团子性命要挟姑姑,用四海八荒要挟墨渊上神,要姑姑回九重天。在那一刻我终于知道,姑姑为何宁受委屈,也绝口不敢提离开九重天了。”
“是,夜华爱着姑姑,但他的爱,基于姑姑曾是凡人素素。在他的潜意识里,觉得姑姑没了他不能存活,觉得姑姑必须以他为天,觉得姑姑爱他极深,所以他逼迫姑姑,要她变成凡人素素,”凤九嘲讽地哼笑了一声,眼里的泪干涩住,只剩下满满的疼痛,“有爱尚且如此,若姑姑不是凡人素素,她嫁入九重天,将会变成什么样?”
“便是如入黄泉地狱,日后永远都将生不如死。”
“我很感激,”凤九侧头看向墨渊,眼神真诚而恳切,“墨渊上神能够那样子不顾一切地到姑姑身边去,只有他,才会为了姑姑放手,又为了姑姑奋不顾身。他毫不介意姑姑的过去,只会为此更加怜惜,他守护着姑姑,像守护着四海八荒,他也爱着阿离,像爱自己的孩子……我真的很替姑姑高兴,世间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纵容她的一切,任由她在自己的生命里作威作福,唯恐她有一点不好。我姑姑何其有幸,这漫漫长生中能遇见墨渊上神?”
墨渊喉间干涩,只觉眼底疼痛,似有什么快要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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