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之前有一天,我还在BUAA的实验室野着,招猫逗狗,不亦乐乎,然后电话就响了。
那段时间,我的表演欲望异常的强烈,透过放大镜观察每件事情。“暴猛”,“太犀利了”,“很流弊啊!”配以夸张到扭曲的表情或手势,以获得一些廉价的笑声。当然,我现在很明白,当时周围的人对自己有多么宽容;我也很遗憾,那种轻松的心态现在行踪难觅。
囿于当时的心境,被意料之外的事情打断自己的表演,极端情况下,对我来讲是可以直接拉进黑名单的事情。一方面,这把我拉回到另一个语境中,一个我当下不喜欢却不得不陷入的语境;另一方面,切断了展现作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节奏———这是一场没有结局的表演。
我心底暗骂了一声,不耐烦的拿出了电话:阿龙。
阿龙是我小学同学,我对他的印象,依然停留在小学时代,默默无闻然而独立自尊,是那种宁可不及格也决不抄别人作业的类型。自从小学毕业之后,我们没见过几次面。多年前的本就淡淡的关系,在时间面前,显得更加力不从心。几年前,阿龙到北京打工,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我的电话,打了过来。当时我们聊了聊彼此的情况,然后他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让我存一下,说没事过来找我玩。我说,当然。
当然,这通电话之前,他从来没有打来过。这期间,我听说,他从北京回家了,结了婚,开始在家附近打工,不出远门。
望着手机屏幕上阿龙的名字,我很莫名奇妙。因为从我的角度,这打破了我们悄无声息的维持了这么长时间的小平衡,我一直都觉得我们互留了电话,是出于社交礼貌的需要,而不是出于社交实际的需要。我也有些惴惴不安。我不安是因为我不知道透过电话,我们能聊些什么,很多时候尴尬的不是找不到说话的内容,而是明明找不到说话的内容,还要为了掩饰尴尬,拼命的找一些有的没的东西瞎扯,而且,彼此对此都心知肚明却从不拆穿——房间里的大象。
我终于还是接了这通电话,暗暗希望,他只是问候一下,或者帮他在北京跑跑腿,或者打听一下医院什么的。
会有一些人,我不怕而且很乐意,帮力所能及的忙,但是却害怕跟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因为我喜欢相对无所顾忌的聊天氛围:知道彼此的底线在哪里,哪里是禁区,哪里捅破天也没关系。然而面对这些人——曾经无所顾忌的聊天对象,每次谈话顾虑的内容太多,我总是害怕不小心触碰到隔阂的时间中,他又新增了的——因为爱情或者亲情的变迁——禁忌,让我感觉束手束紧,曾咫尺,今天涯。
我透过电话,笑了两声,说,好久不见啊,最近怎么样啊?
他说,他爸在工地摔了下来,工地上赖着医药费不赔,问我能不能能想到什么办法。
我有点发懵,啊?这……
记得小时候,我和阿龙经常在学校把篮球当足球踢。有次——很老套的剧情——不小心把教室玻璃打碎了,借着天黑,我们逃也似的跑回家。
第二天——依然很老套的剧情——老师满世界找罪魁祸首。那时虚荣心极强的我——首先考虑到不能毁坏在老师心目中,自己作为好孩子存在的已有光辉形象,其次认为天黑没人看到——坚决不承认是自己干的。
后来,厨房大妈站出来,说看见我踢碎了玻璃逃跑。我爸问我,是不是你干的?我依然嘴硬,不是。
阿龙走到老师跟前,说是他干的。老师指着我说,没有他吗?只有你一个人吗?
阿龙说,是我,只有我一个人。老师说,厨房有人看见的,是两个人!
阿龙:是我,只有我一个人。
那天回家,我挨打了,印象中老爸打的最狠的一次。我爸说,这穷孩子,太让我失望了。
后来,阿龙辍学了,大家都在说,可惜了一棵好苗子。我爸说,以后啊,我看这村里,阿龙的出息不比念书的这几个娃子小。
很多年以后,我步入了成人世界,某一天理解了我爸当时的失望。我突然就开始后悔,为什么当时站出来的不是我。
回到那个电话。我明白,他打这个电话之前,必定也错词了好久。我软软的安慰了他几句,同时在想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要误会,同时让他明白我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真的无能为力。我说,阿龙,你知道的,我还是个学生,我……
他赶忙说,你误会了,我不是说找你托人什么的,只是听说现在网上传点材料,能引起关注,然后问题就能比较快的解决。我不懂电脑,想着你帮弄到网上去……
我反应过来,只是发个帖子的事情。我说,行啊,没问题,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呵呵。
他忙不迭的道谢,说准备好材料给我发过来,还说寒假一起坐下来聊聊。
我说,没问题,到时跟我说声,我把地址给你。
后来,他终于还是没有跟我联系,事情朝着不了了之的方向进行着。
不过,那年寒假,我还是见到了阿龙。
我们聊了当年乒乓球打的非常好的阿飞,因为什么原因,被收监了。
阿龙大骂,说这小子真他妈的不听说,永远在赌赌赌,结婚后一天都不消停,家里永远鸡飞狗跳。为这跟他急了好几次,都不挺劝,没办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挑了不痛不痒的话附和着。
我看着他,想起见他之前,我妈跟说,阿龙这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本来在外面折腾的,刚有些起色,父亲出事了,他只能回家来。现在父亲干不了活,母亲又是个药罐子,还有个孩子,全靠阿龙一个人撑着。
我想,不是他这样的人,谁还有这样的情怀,去关心别人的苦难呢?
他让我跟他回家吃饭,聊聊,我借故推辞了,我还是害怕那种让人尴尬的尴尬。
我们最终还是没有提他爸爸的事情,心照不宣。我其实很想问问后来究竟怎么解决了,我忍住了。
后来某一年,我们在路上遇到,彼此寒暄两句。他知道了我晚餐吃的面条,我知道了他要去某人家借摩托车,明天去赶集。我们互相告别,说以后多多联系。我明白,所谓的多多联系,就是不再联系。
去年冬天,我从小学打球出来,远远的看见他在门口晒暖打麻将,他看到我,怔了一下,然后转开目光,装作正在跟对家算账。我低了头,逃也似的离开了,不带走一丝云彩。
终于,时间还是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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