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攸宁

李箬箬停了停，她望向门外，那是一张清澈淳朴又长得和她极其相像的脸，白色的衬衫映着他清晰轮廓下的面容，眉眼间露出淡淡的忧伤，像极了漫画里面走出来的人物。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年郎就是他的弟弟？大概在整个客厅里的所有人，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少年就是在她一步步成为董事长的路上默默在背后为她披荆斩棘的人。

“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李箬箬拖着长长的黑色裙子缓缓走进了书房。

她顺手关了门，望着他笑了笑，露出及其少有又简单真挚的笑容：“听他们说，你叫张攸宁。”

“是的。”他站在门边，双手紧握，没有走近。

“君子攸宁，果然好名字。不愧是出身名门世家。”李箬箬看着他说，又似乎自言自语有感而发。

“董事长过奖了。”张攸宁还是站在原地，像是面对着长辈的质问，他丝毫不敢挪动半步，他担心她知道了一切，更担心她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

时钟滴答滴答一分一秒过了好久，李箬箬依然坐在书房最里边靠近落地窗的条藤木椅上。她一字一句地说：“张伯伯。他生前最大的心愿一定希望他的儿子快乐，女儿开心幸福。”

“攸宁，告诉我，什么时候开始的？”李箬箬转头望着张攸宁。

“你都知道了。说来话长，事情得从三年前得一次公交车上说起。”张攸宁走近了书架旁，背靠着半坐古木书桌。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看到你因为躲一条小狗，竟跑上了公交车。”张攸宁低着头，笑了笑，完全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即便车已经开远，你双手紧紧抓着栏杆，还冒着冷汗。我一次见到一个人竟然如此没有安全感，那条小狗那么小那么可爱，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想你成长的环境一定是把你逼得战战兢兢。我仅仅是对你产生了好奇，其实一切也不过如此了，和我生命中的任何一天遇见的任何一个人一样，本该成为过客。”

“但是后来，你身边的保镖跟上来之后，我认出了他，他是我爸爸以前的贴身保镖陈叔。这一切都太奇怪了，真的。爸爸过世后，陈叔就消失不见了，直到五年后我在公交车上看到和你站在一起，成了你的保镖。爸爸和陈叔如兄如弟，我了解他们，陈叔不可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就算是走，没有我父亲的指示，他断不会再重操旧业的。”

张攸宁继续说：“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爸让他这么做的，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和我爸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我开始了调查。”

李箬箬还是一声不响。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有一个姐姐，而她这些年有多不容易，受尽了旁人的冷言冷语，整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身上背负了太多的东西，而我全然不知，我很痛心也很难过。我想，我必须要做什么让她过得好一点。”张攸宁紧皱着眉头，和他那淡淡的忧伤拧在一起，是愤怒。

“所以你就开始暗地里帮我了？攸宁，我也不希望你背着如此沉重的枷锁，你本该一生无忧，娶妻生子，众星捧月，逍遥自在。”箬箬很心疼。

张攸宁看着她，很认真很严肃：“我的亲人都过不好，我自己又怎么可能无忧无虑苟活于世呢？”

偌大的泪珠如穿线一般落下，李箬箬哭了。

“所以，‘田医生’的版权是你拿下的？”

“是。你下不了的决定，我替你下。”

“所以，其他股东一夜之间对我阿谀奉承，也是你操作的？”

“是。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何不加以利用？”

“所以，那封匿名信也是你？”李箬箬步步紧逼。

“是我，都是我。”张攸宁淡淡地说。

李箬很激动，“是什么是。谁同意你这么做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哭得很伤心。

她想起了五年前母亲对她的冷言冷语，如今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爱她如生命的弟弟，她早已经对亲情毫无奢求，而此刻老天爷终给她一丝丝温暖，烫手又渴望。

恐怕李箬箬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句：“这不行，太少了。”她心里一直很恨，恨王萍竹，恨她生下了自己，又抛弃了自己；她恨莫晶平，恨她不信自己；她恨这个世界，恨它连一点点怜爱都不给自己。

那个时候李箬箬刚开始工作，她还住在厂里分配的公共宿舍里面，两个妹妹也跟着她在厂里干一些杂活，一个月工资180块，对于80年代的李箬箬而言，足以养活两个妹妹。

她每周的周末都会回家一次，养母莫晶平对她如亲生女儿一般。那天傍晚，李箬箬下班后和母亲到了一家咖啡店，一排桌子前明亮的落地窗，阳光挥挥洒洒一地温柔。

李箬箬就站在那个地方，望着窗外绿意盎然，落日的余晖，邻居家刚围起来的白色栅栏，紫色的杜鹃花……她觉得此刻特别美好，至少生活无忧，有爱她的人，和值得她爱的人。谁曾想，这不过时悲剧前最后的挣扎。

她忽而想到一个小时前和乔一诚约好的在这家咖啡馆见面的事，李箬箬一慌，完了完了，如果乔一诚到了，就会被妈妈看见，这就意味着他们谈恋爱的事情岂不是被曝光了？不行，现在必须要离开，什么理由呢？

李箬箬转头和母亲莫晶平说：“妈，我刚下班着急，有个东西落厂里了，现在回去拿。你不用等我，我拿完就回家”。

“我载你去吧，这么晚了。”

“不用了，很快就回来。”说完，李箬箬就飞快跑了出去。

她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拥挤的市场，和人山人海的码头，终于到了厂房的宿舍，妹妹李心和梁朵朵还在房间里，既然说回来拿个东西，那肯定是要过一会再回去，不然也太敷衍了。

李箬箬觉得有点无聊，他们睡觉用的是上下铺，床的旁边是一张长桌子，凌乱地摆放着各种吃完了和没吃完的东西，泡面、啤酒、面包、果汁、饮料……她从床上拿下来一个袋子，想把还没喝的可乐带回家。正收拾着，听见门外有两个人在聊天，李箬箬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听这种八卦了。

“听说了吗？王萍竹收购了这个厂。这个女人真够狠的，唉我听说新来的那个小子说了，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二十万呐。”

李箬箬在一旁很讽刺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到：“果然大手笔”。

她拿起一袋吃的喝的准备回去，一路上想起王萍竹这些天对自己的好，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想要补偿，毕竟血浓于水，她才是李箬箬的亲生母亲。

回到家，养母莫晶平做了一大桌好吃的饭菜，叫李箬箬洗手吃饭。自从李箬箬被收养以来，莫晶平一家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慈祥的奶奶，严肃的父亲，还有和蔼的母亲。

李箬箬刚坐下，发现自己和王萍竹的合影落在厂里了，她急忙起身，说要回去拿东西。奶奶问：“这刚回来怎么又要走了，你要去拿什么呀？”

“我和厂长的合影，那张照片不见了，我回去找找。”

莫晶平突然生气起来，“那个女人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对她抱有希望？不许出去。”

李箬箬向来是叛逆的孩子，你不让她做，她偏要做。“那个照片对我很重要，我一定要去。”说完就往门口走。

“你今天出了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了。”莫晶平在屋里嘶喊着。

可李箬箬丝毫不被动摇，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太可笑了，“您放心，我不会回来了。”

不管莫晶平怎么哀求，怎么哭泣嘶喊，李箬箬还是离开了。

她不管不顾一路奔向厂房，直接去了王萍竹的办公室。这一路她想了很多，自己一意孤行的后果，往后和妹妹们的生活，今后的打算。

推开门，王萍竹在审阅文件，她手握着钢笔，带着金丝眼镜，谁也不曾想过这样一个人曾经贫穷致使连自己的亲生孩子都不要。事实证明，是李箬箬她太天真了。

李箬箬走进来轻轻关上门，她拿出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积蓄，放在王平竹的桌上，“帮我办两件事情，我跟你走。第一，帮我两个妹妹和我上户口；第二，给我们找住的地方，这是我全部的钱了。”

李箬箬知道王萍竹狠心无情，但她想，念在血缘一场的份上，她帮自己就是举手之劳，况且自己还给了钱，她应该不会拒绝自己吧。

“上户口可以，但是户口只能挂在这个厂里。”

“没问题”李箬箬很痛心，但她想，王萍竹本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认了。

“至于住的地方。”王萍竹冷笑了一下。“这些钱只能让你们住在厂里宿舍。”

“能不能找别处。”李箬箬本来还期待着王萍竹带他们回她自己那个豪华的家，她心灰意冷，“外面的房子也行，随便帮我们找一间。”

“那不行，这太少了。”王萍竹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李箬箬扎心的痛。

他放下所有的自尊和骄傲，在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狰狞。是她错了，王萍竹收购这个厂根本不是因为她，她之前对她的好完全是虚伪。李箬箬心都碎了，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要给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在亲情和利益面前，她算什么，恐怕自己死了，王萍竹都不会在意的吧。

以前的家自己是没脸回去了，现在的厂也待不下去了，现在的自己口袋没钱，两个妹妹要养活，她该怎么办。

走出厂长办公室，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溅在地上一层层的涟漪，一声一声地，悦耳也扎心，就像一刀一刀刻在李箬箬那颗早已死掉一半的心。

五年了，她终于做到了她想要做到的，大仇已报的感觉一点都不好，李箬箬哭得很伤心，她甚至能感觉到胸口在撕裂的痛。

“总之，都过去了。也不重要了。”张攸宁的一句话，把李箬箬拉回来了现实。

是呀，都过去了，也都不重要了。现在的李箬箬手握大权，又有蒋家和张家在身后撑腰，没有敢欺负她。这些年的孤立无援也终于过去了，李箬箬拿起桌上的红酒一口灌了下去，好让自己在这场绝望的故事中冷静下来。

她望向窗外，春暖花开，生机勃勃。可那些在生命长河中失去的人和事，其实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