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傻子
我终于回到了家乡,村庄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村口的大柳树依然还在,我们小时候经常在树下玩耍,树干粗壮得像是一座碉堡,我们四五个小朋友手拉手也无法将它合抱住,树下虬曲的树根浮出地表,一直延伸至十余米开外,四下一个人都没有,空旷的街口只有这棵大树矗立在此,像是一个无人陪伴的老人。我回到儿时的家,大门锁着,还是那扇厚重的大木门,房子也是未改造时候的样子,我喊了喊门,无人应声。我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我父母在哪里,周围却一个人都看不见。我四处乱逛,走过了几条胡同,胡同两侧的墙似乎变矮了,在我记忆里这些墙头都很高,现在看上去好像缩水了一样变小了。我听到孩子打闹的声音,便循声而去,在村子南边的空地上,一群孩子在玩耍,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玩游戏,我看到有三个男生在玩方宝,他们玩得很投入,每个人的上衣扣子都解开来敞着怀,他们抡起胳膊用力把方宝摔在地上,吹起一股尘土,他们的脸上也覆着一层土,汗珠从头发里流出来,在脸上划出一条泥印,其中一个是我的好朋友阿哲,我开心地跑过去,说:“阿哲,你在这里啊!”阿哲推了我一下,说:“起开,傻子,别捣乱!”我又凑上去说:“你干嘛骂我?是我啊!”这时旁边那个和他一起玩的男生飞起来一脚把我踹倒在地。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想要爬起来揍他,可是我却像是在泥地里一样怎么都站不起来。
“哈哈哈,你看这傻子,在跳舞呢!”那个飞踹我的男生说。
他们几个一边笑,一边夸张地冲我扭着屁股。我好不容易站起来,对着他们用土话大骂,他们听到后,然后互相看了看,然后开始哈哈大笑,那个踹我的人我也认识,他叫王朝,他说:“嘿!这傻子还骂人呢!”说完他又接着笑。
“你们都来看好了!”王朝对打麦场上孩子们喊道,然后他转过身对我说:“来,傻子,再骂一个。”
“我不是傻子,我是恁爹行了吧!”我冲他大声喊着。
这时打麦场上所有的孩子都笑了起来,我也听出了嘴里发出的声音根本不是我想说的话。我骂娘的话都变成了一连串类似“干娘干娘干娘……”的发音,除此之外,我说其他的话就都变成了类似“啊不啊不啊不…… ”一样的声音。我发觉我的身体也不听使唤,我越急切想要做什么我的肢体就越僵硬,我可以慢慢地走,但如果想跑,却只会原地跳脚,我像是一个没有调试好的机器人。
我试图找到身体的规律,尝试着驾驭它,我慢慢地向前走,像是蹒跚学步的婴儿,随时有可能摔倒。我看到了我儿子迪迪也在打麦场上,我朝他走过去去,当我靠近他的时候,他就跑开了,他穿着洗得掉色的淡蓝色条绒外套,脚上穿着黑黄格子样式的布鞋,是我小时候穿过的样式,我追不上他,就站在原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和别人起了冲突,对方人很多,将他围住了。我朝那边走过去,虽然我心里很急,却只能慢慢走,同时我也在适应着这个身体。我走过去,看到迪迪叉开腿站着,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大大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一伙人。我站到他身前,对面那小子见状就要打我,我顺势把他推倒,他坐了个屁蹲,就哭起来。他的姐姐见状,便抓起我的胳膊一口咬下去,她拼尽全力咬我,但我没有任何反应,我感觉不到疼痛,不仅如此,她还是我的暗恋对象,我曾经常常幻想能和她亲近,现在,她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小臂,她的牙齿深深嵌入我的皮肤里,这何尝不是一种亲密接触?我甚至觉得她是在亲吻我,我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我看着她的眼睛露出野兽般的凶光,头部由于竭尽全力而抖个不停,再看着她那脏得几乎辨别不出颜色的裙子,黑黑的脚和破旧的红色凉鞋,我突然对她感到厌恶,便一巴掌拍在她的额头上。她松开了口,说了一句:“傻子!我去叫我爸爸打死你!”他们几个同伙也跟着冲我喊“傻子!”说完他们就跑开了。我转过身准备和迪迪说句话,他却立刻跑了,好像我护着他反而使他更丢脸。我手上的牙齿印肿了起来,变成一圈鼓包,我在想我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在被别人咬住的时候竟然还能感到享受,但我被王朝踹倒的时候可是很愤怒的,我为什么如此反常?难道我真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傻子?
天将黑了,打麦场上的孩子们都回家了,王朝因为输了方宝而不肯走,阿哲要回家,王超就抢走了他的方宝。我看到阿哲一边往家走走一边抹眼泪,我默默地跟在他后面,他走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对我说:“滚蛋!”
天已经黑了,我来到家门前用力拍打着门环。我父母出来了,他们问我在干嘛,我说我要回家,他们把我挡在门外,还让迪迪出去叫人。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胖女人朝我脑袋扇了两巴掌,对我说:“回家去!”然后几个人开始合力把我往别处拉,我紧紧抓住门框不松手,我喊道:“这就是我的家,让我回家。”虽然我心里是这么喊的,但从我嘴巴里发出的是“啊不啊不啊不……”,我的双手最终还是被掰开了,他们把我的两只手用绳索反绑在背后,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回了胖女人的家。我被关在下房屋里,胖女人自称是我的妈妈,她对我说:“老实在屋里待着。”说完把一个馒头扔到我的被子上,就锁上了门。我的被子铺在柴堆上,黑乎乎的被子蜷缩着像一个狗窝,不过屋里并不了冷,或许是刚生过火的原因。我发现灶台还散发着余温,灶洞里还有木炭在烧,我用双腿夹着一把小铲子,一点点把炭火掏出来,然后背过身躺下,把手压在上面,我想把绑住双手的绳子烧断,我觉得身下一阵温暖。就在我感觉快要烧断了的时候,门开了,胖女人冲过来把我从炭火上拉开,她喊叫着跑了出去,我的双手解开了,我闻到一股烧猪皮的味道,我看到两只手都被烫伤了,左手最严重,半边小臂都烫起黄色的水泡,有大有小,几乎都已经连接在一起,但我不觉得疼。胖女人他老公端来一盆水把地上的木炭浇灭了,他有些木讷,就拿着脸盆站在那看着我,我看他倒像是个傻子。过了一会儿,胖女人叫来了几个邻居,我看到她一直在哭,邻居们找来一辆三轮农用车,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卫生所。
在卫生所里,医生给我上了药,然后又轻轻缠上纱布,他一边缠一边嘱咐:“记住不要沾水,别发炎,这到底怎么弄的?”胖女人说:“他把手伸到火堆里自己烫的,这孩子有点傻。”我本来是想笑的,发出的声音竟是哭声,胖女人把我抱在了怀里。
回到家,他们让我睡在正屋的炕上养伤,屋里很暗,昏暗中能看见房间里有一个衣柜和一个镜台。炕上放着一张桌子,我则躺在靠里面的位置,被子有别人身体的味道,我的嘴巴尽量远离,但房间里还有别的气味,脚臭味,油腻味,汗味,都是人的味道,我开始想念下房屋里的烟灰味和干柴草味,糟糕的是这屋里很暖和,带有温度的气味更让我窒息,我用左手臂挡住口鼻,纱布里的药水味使我得到暂时的喘息。炕上还有一个小男孩,他们声称他是我的弟弟,是个哑巴,他跪坐在桌子旁边,正在玩一支钢笔,他把一个尺子别在笔帽上,模仿着飞机的样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我想到我或许可以写字,把我要说明的话写出来,以此来证明我的脑袋是清醒的,不是傻的。我说:“把笔给我用一下。”他突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手还停在空中,他的眼睛很小,眯眯着。他把“飞机”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我把尺子撤掉扔在一边,说:“去拿张纸来。”他四处看了看,然后摇摇头,意思像是在说没有。我看到墙上挂着一个月历牌,上面的日期每过一天就撕掉一张,我指着月历牌说:“把月牌撕下一张给我。”他撕下一张放在桌子上,我拿起纸来首先看见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28”,然后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上面写着五月,一九九七年,丁丑年廿二,牛,还有一些黄道禁忌之类的。我用钢笔在纸背面写了写,钢笔是坏的,没有墨水,纸也划破了,我把笔在桌子上用力一拍,便躺了下去。他站起来对我说:“你的胳膊还疼吗?”我看着他的脸,他的嘴似乎在笑,但眼神却很认真,可能他就是天生长的这么一副表情,他的推着光头,脑袋尖尖的,青色的头皮坑坑洼洼的。我说:“你不是哑巴吗?”
“我只是不想说话。”他说。
“你能听懂我说的话是吗?”我问道。
他不说话表示默认。
“你也认为我是傻子吗?”
“你是我哥。”他说。
“既然这样,你可以替我把我想说的话说出来啊!”
“这我办不到,我不能和人们说话。”
“为什么?你要一辈子当个哑巴吗?好吧,你不想说话,那是你自愿的,但我不是,我不要当傻子,我现在就像是一个正常人被关进了精神病院,被人们当成精神病却无法自证一样,只有你能帮我了。”
“我帮不了你,真的,如果我能和你说话,我就不能和那些所谓的正常人说话,也就是说正因为我是哑巴我才能和你沟通。如果我也是正常人的话我就只会认定你是傻子。”
“那怎么办?”
“顺其自然,做好自己的角色。”
这时我坐起身来,向前倾着身体,对他说道:“你在装什么狗屁深沉,什么叫做好自己的角色?难道别人都认为我是傻子,我就得安心扮演一个傻子吗?”
“这个世界上总有傻子呀,总得有人当啊!”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凭什么是我?”我大声质问道。
“那凭什么不能是你,凭什么得是别人?”
“因为那些傻子是真的傻,而我只是身体不听使唤而已,我的嘴巴无法准确表达我的想法,但我脑子是清醒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和你一样的?”他问道。
我看着他半天没有说话,身体还保持着战斗的姿态,而后,身体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软了下来。我看到他在笑,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他也许是在得意,也许是在嘲笑我,我不能理解他的表情,也懒得去理解。我从炕上下来,走到院子里,深吸一口气,凉爽的空气涌进身体,我的心情舒畅了一些。
我听到外面似乎有人在说话,又像是有人在来回走路,我来到大门口,他们家的大门是两扇木栅栏门,我侧过身子从门缝钻了出去。出去以后没有看到人,我就跑到屋后去,屋后是一个斜坡,斜坡下面有一片树林,一条干涸的沟渠从树林里穿过,伸向远处的坑塘,坑塘里也没有水,岸边上有一座土地庙,黑暗中,一个人领着一支队伍从沟渠里走过,领头的人是一个长者,他驼着背打着一盏灯笼,他身后的人前三个人都穿着一身白衣,白孝帽白孝衣还有白鞋,老大和老二抬着一个桶,老三端着一盘纸钱。我知道这是村里有人去世了,在出殡之前的晚上举行的送浆水仪式。我认出那三个身着重孝的是老村长的三个儿子,说明是老村长去世了,跟在他们后面的人则带着白帽缠着白腰带,再后面队尾的本家就只穿着黑衣,默默地跟着队伍前行。我跟着队伍到了土地庙前,这时众人纷纷跪下,有村里调皮的孩子早就坐在石台上等待,等到人们跪下的时候,他们对着地上的人喊道:“免礼平身!”说完就嬉笑着四散而逃。领头的老者把老三端来的香纸点燃,然后把桶里的浆水用勺子洒在庙前面的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跪着的众人都呜呜地哭起来。洒完浆水,他们沿原路返回,依然是老者领着孝子走在前面,这时人们边走边哭,不过,与其说是哭,倒不如说是在哼哼,这种哭法可能会比较节省体力,反正大人们都是这么哭的。村里看热闹的大人们只是站在送浆水的必经之路上等待队伍走过去,孩子们则是紧随着队伍游走,我也跟着队伍,并且还在队列的人缝里来回穿插,我喜欢在队伍的头部,因为前面的几个人都穿着白色孝服,他们穿着这样的装扮在黑夜行进着,我在人缝之间绕来绕去,感觉像是游走在无名仙界之中,正当我沉醉在成为神仙的幻想中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呵斥:“滚一边去!”我从队列里抽身出来,有种如梦方醒的挫败感,孩子们纷纷跑过来嘲弄我,他们在我背后偷偷地戳我一下,或者踢我一脚,然后跑到一边冲我做着鬼脸。我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做这种傻乎乎的事。送浆水的队伍走远了,路旁看热闹的大人纷纷招呼自家的孩子回家,街上瞬间就剩下我自己,虽然没有月亮,但农村的夜晚也是明亮的,没有了灯光的干扰,脚下的路哪里有坑哪里有绊脚石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村里大多数是土房子,少数条件好人家的盖着砖墙,墙上漆刷着政策标语。我觉得我也应该回家了,回家需要穿过那片树林,树林里古老的树木挤在一块,交错的树枝在半空中画出荆棘般的轮廓,树林里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仍然走得如履平地,凭借对家乡的熟悉感和安全感,我摸黑走路也能找到正确的路。
穿过树林,我走到坑塘边上,发现这里并没有土地庙,刚才送浆水的地方是一座三间平房,我想起来了,里面住着一个终生未婚的老媪,由于她没有生活来源,村里人帮忙在原来土地庙的位置为她盖了三间屋,而土地庙早在运动中被拆除了。但是每当有丧葬礼事,村里人还依照旧习俗来到土地庙旧址举行报庙和送浆水仪式,也就是老媪的屋后。她还从邻村领养了一个女儿,女儿的名字叫王红,现在她们屋里亮着灯光,她家没有通电,只能点蜡烛,显然这蜡烛是送浆水队伍离开以后才点燃的。
我回到了胖女人的家,用同样的方式把栅栏门掰开缝隙后钻进来,然后进到下房屋里,卧在柴堆上草草睡下,明天要出大殡,我得起来观看呢。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下房屋的门被关上了,我立刻起来查看,发现外面被锁住了,我喊了几声,没有人回应。我把脸贴在一指宽的门缝上,大声呼喊,我的声音诡异而凄厉,像是遭遇残酷刑罚的人发出的声音,我喊了半天,连邻居家的狗都被我吵得狂吠不止,也没人来给我开门。我忽然感觉外面有人,便不再作声,我屏住呼吸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然后我弟弟走了出来,我一只眼睛紧贴着门缝对他说:“好兄弟,把门给我打开。”
“不是我锁上的。”他说。
我“哼”了一声,说:“那你滚吧!”
然而他站在那儿不动,眼睛看着地面,他穿着破旧的棉衣,敞着怀,露着里面破烂的背心,下面穿着一条短小的黑色单裤,一双黑色条绒布鞋,鞋头的布被顶破了,大母脚趾若隐若现。我说:“干嘛?你是专门在这看着我的吗?还是说你听着我在这鬼哭狼嚎一样地叫唤,你就特别满意,我终于越来越像个傻子了,对吧?”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像别处,他说:“你不想和我聊天吗?”
我趴在门缝上笑出了声:“哦,我还以为你是圣人呢,原来你也想找人说话,那你干嘛装哑巴?去找人说话啊!”
“我说过了,我天生是哑巴,这是我的命运。”
“那你就接受你的命运,忍受命运带给你的苦闷,你总不能为了能有人陪你解闷,就让我也接受命运的安排吧?我不认命,我也不接受,就算是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等我死了,我还得去问问老天爷,问问上帝,为什么我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过一生?为什么是我?是我前生作恶多端吗?是我来世有福报吗?还是说仅仅是因为我倒霉?这不公平!”
“无论什么样的命运,到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会死?”
“不,在死之前,只要不是英年早逝,每个人最后都能找到生命的意义,无论富贵贫贱,高矮胖瘦,每个人都可以找到生活的真谛……”
“行了行了,又是这一套,你是唐僧吗?我要是以后只能和你聊天,我宁愿现在就去死,求求你别再跟我说话了,你爱找谁找谁去,我不想看见你!”
他没再说话,走开了。
等我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冲着胖女人大喊大叫:“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是囚犯吗?我是你们家的一条狗吗?你们竟然说这是我的家,可笑,这分明就是牢笼,你们想驯服我吗?想让我和他一样顺从,你们就心满意足了是吧?休想!你们休想再把我关住。”我知道她听不懂我说的话,我是说给我那弟弟听的,说完后我觉得很解气,然后就离开了家,我想我不会回去了。
我来到街上,看到每个巷子口都站着三三两两的人,他们似乎都在讨论今天的葬礼多么热闹,到处都有白色的纸钱散落在路旁,风一吹它们就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我来到老村长家,这里已经没有看热闹的人,只有一些人在收拾桌椅,一位本家的大娘在给参加葬礼的人们分发面包,面包个个烤得焦黄,装在透明包装袋里看起来很好吃,我就守在那里看她发面包,所有人都有面包,甚至那些不相干的人,他们胳膊上都没有黑纱,也得到了面包,我却没有。这时,老村长家的老三站在阳台上招呼我过去,我笑着走过去,见他已经脱下了白色孝服换上了便装,我刚走到他面前就挨了他两个耳光,他揪住我的耳朵,还用一只不停地脚踹我,他说:“你个傻玩意儿凑他妈什么热闹?哪都有你,还捣乱不?”我挣脱不开,虽然他打我不疼,但我不愿意被这样牵着耳朵,所以我就大声喊叫,院子里的人们见状纷纷过来劝解,发面包的大娘说:“老三快松手,别跟一个傻子生气,今天这种日子不许动手。”看到这么多人围着我,我心里更焦急,就哇哇地哭,老三放开了手,说:“昨天晚上就想收拾这群小杂种了,在庙上送浆水的时候他们喊什么‘免礼平身’,你们说是不是欠揍?”大娘给了我一个面包,说:“别哭了,去别的地方玩吧!”我拿着面包来到街上,面包闻起来很香,却没什么滋味,我走进一个没人的小巷子偷偷地把面包扔掉了。我忽然心里觉得很不安,我开始反思,刚才挨打的时候我只是象征性地做了几次反抗,按道理我应该一直挣扎的,而不是用喊叫声引起别人的注意,尤其是他们说我是傻子的时候,我竟顺势像个傻子一样哭了起来,并且哭得惟妙惟肖,我是在利用这个身份来保护自己吗?我有必要这么做吗?在我的内心里我也接受了我的角色设定了吗?难道我终将湮灭,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这太可怕了!不,我想我之所以哭是为了迎合他们,是为了尽快使自己脱困,这并不是在为了自保而装傻,我之所以要迎合他们,是因为我不愿意被人群围观,这是我的本性,我天生就不喜欢在人群中间,我是出于本性,这就对了,一切还没那么糟糕。但是,我既然不愿意被围观,又为什么要通过大声喊叫吸引人们来劝解呢?这又说明,至少在我的潜意识里,一个傻子挨打的时候就是会乱喊乱叫,难道我已经开始不知不觉地在扮演一个傻子了吗?
我站在原地良久,一群孩子从我身旁跑过,好像是有什么热闹可看,我也跟了上去。
很快我们来到坑塘边上,坑塘南岸是一个打麦场,在打麦场上,秋天收割的玉米秸杆捆成一捆,将这些捆好的玉米秸秆竖着排列起来,围绕在打麦场的四周,这样打麦场就像是一个有围墙的城郭了。这里聚集了很多孩子,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颗足球,足球的表皮都已经没有了,露着里面的绒皮层,皮球气也不足,但他们仍然抢得不亦乐乎。打麦场的两头各有一个开口,他们把这两个口子当成球门,由于没有人愿意当守门员,他们便叫我来守门。他们只会瞎踢,根本没有章法,有时会踢到地面,有时会踹到别人身上,每一次拼抢地面上就爆发出一阵尘雾,每个人的身上都落满了尘土,他们的头发和眼睫毛都变成了黄白色,只有眼睛崭新如初,这些农村的孩子在这里尽情地释放着野蛮的能量,打麦场上空飘荡着撕心裂肺般的欢笑声。每当皮球落到坑塘下面,我就连滚带爬地滑下去把球去捡回来,他们把球踢到别人家里了,这附近只有一户人家,就是那个老媪的房子,他们起哄让我去拿,他们说我和那个被领养的女孩是一对,我来到她们的院子里,院墙早已倒塌,所谓的院子就是遗留的老墙根围绕着的一块空地。老媪带着哭腔让我小心她们家的玻璃,我看到她家的窗户上根本没有玻璃,都是纸糊的,我向打麦场的方向指了指,说了句傻话(我学傻子已经越来越像来了),她说你在瞎咧咧什么呢,我就笑了。她的养女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两只大眼睛骨碌骨碌地张望着,她的头发像一把干草一样蓬松着,她的脸很瘦,显得牙齿很突出,我对她说:“你怎么不出去玩?”她咧开嘴对我笑了,她好像能听懂我的话。我捡起皮球说:“去那边玩吧,没事的。”我拿起皮球就回去了,过了一会儿她也出来了。
打麦场上的球赛已经接近白热化,我发现迪迪也在场上,他总想进球,在前面不知疲倦地奔跑,他身形瘦小,被那些大龄男孩子撞一下就滚出去很远,但他又马上爬起来去拼抢,即便这样,他还是没有机会进球。反倒是我把守的球门屡屡被洞穿,别人对此的态度倒还好,只有迪迪每次都表现得很沮丧,他说我像个木头一样,一点用也没有的傻子。一次,他们在前场进攻的时候,球在迪迪的脚下被断掉了,由于他们都去攻门了,后场只有我一个人,球传到对方王朝的脚下,王朝得球马上开始快攻,只见他怒目圆睁,深埋一口气在胸口,像一头野牛一样向我狂奔而来,他越来越近,在这短短的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看到迪迪挥了一下手臂,垂下了头,我看到阿哲追了两步就站住了,大声喊道:“傻子!”旁观的人群中王红张开了嘴巴目不转睛地看着,还有一个队友已经坐在了地上。我张开双手,膝盖微微弯曲,踉跄着向王朝脚下扑去,王朝抡起腿一脚爆射,皮球砸在我的脸上“砰”的一声,我感觉鼻子里像是灌了一瓶醋,我听到了一阵欢呼,知道球没进。他们跑过来把我扶坐在地上,队友都像胜利者一样庆祝,他们有的拍拍我的肩膀,有的摸摸我的脑袋,最后,他们不知道怎么表达兴奋之情,便把地上的土扬在我身上,给我来了一场沙土浴。我觉得很舒服,甚至想躺下来,即便让他们把我埋起来也无所谓。这时我手臂上的绷带脱落了,烧伤的部位变成了粉红色,毛孔都没有了,摸上去有皮革一样的质感。
虽然最后球赛我们输了,但我一点也不失落,我觉得我很成功,我很棒,这种对自我的肯定和欣赏,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傍晚我回到了家里,弟弟正在院子里汲水,他没发现我,他一只手不停地向上提水管里的铁丝把手,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勺子接在出水口,过了好半天水终于出来了,他正准备喝,我抢过勺子来一饮而尽,尽管勺子上布满泥垢,这水却是如此甘甜。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说。
“凭什么不回来?这是我的家。”
“你不是说这不是你的家吗?”
我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说:“我说过吗?我说过的话你那么当真干嘛?只有这里接纳我,这就是我的家,告诉你个秘密,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
(二)孤儿
那天,我爬上玉米秸秆堆起来的柴垛,玉米秸秆晒得像薯片一样干燥清脆,旁边有几个女生也在看他们踢球,但她们都刻意离我远远的,她们说我头上有虱子,会传染到她们身上。下午的太阳斜在西南方向,我面对着阳光,球场上的人在逆光之下来回奔跑,迪迪也在场上,他头发黄黄的,眼睛大大的,我的目光全都放在他身上,我暗恋他已久,我希望他能看我一眼,但我同时又害怕他发现我在注视着他,我怕他看不起我,他学习成绩很好,村里大人都夸他脑瓜好使,我知道他看不上我的,所以我能这样偷偷地看着他也就满足了。像我这样的女孩,谁都不屑跟我玩,不仅是因为我家里贫穷,还因为我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没有男人给我们撑腰,谁都可以欺负我,他们都说我是小偷。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去慧慧家玩,她们在玩纸牌游戏,我只能在旁边看着她们玩,我看到桌子上有三颗糖,用白色的糖纸包着,上面画着小兔子的样式,我想,这就是大白兔奶糖了吧,我听说大白兔奶糖是牛奶味的,我想知道牛奶是什么味道,我趁她们不注意,偷偷把糖拿到了手里。后来,慧慧发现桌子上的糖不见了,就问谁拿了,她们都说没有拿,我也说没有,她开始搜查,对别人的搜查她只是拍拍口袋而已,对我则是十分细致,最后她掰开我的手,看到大白兔奶糖已经被我攥得变了形,她大声喊道:“小偷!偷我家的糖,我要告诉我妈去。”
我回到家,我的养母正拿着棍子等我,她没有多少头发,经常戴着一块黄色头巾,她很矮也很胖,追不上我,但我还是边跑边哭,我竭力哀嚎,像是故意叫给街坊邻居听的。只有这样,才算是给了大家一个交代。
后来,我们又去到另一个女生家里玩,在她父母房间里有一个梳妆桌,桌子上有一个大镜子,镜子下面的方形托台上放着一张五块钱纸币,大家都在床上看小人书,谁都没有留意那五块钱,她们像是事先串通好了,给我设置了一个诱捕我的陷阱,不过,这确实很诱人,虽然五块钱并不是吃的,但我还是想获取它,这种贪念已经不能用嘴馋来为自己找借口了,想占有它的欲望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我在她们的身后假装和她们一起看小人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向那五块钱,她们稍微活动一下我就赶忙收手,然后又继续伸手去够,我越接近那五块钱的时候心跳就越快,当然也就越来不及收手,在最后我的手距离那五块钱只有几厘米的时候,此时已经没有退路了,我的手像捕食者扑向猎物一样迅速地把钱抓进手里,我终于抓到它了,我终于有钱了,我成功了。不过这只是我暂时的想象,光是这样想想就觉得很幸福了,要是真的得手的话,那会是多么美妙啊!这时,其中一个调皮的孩子点燃了一张纸,火一下子变得很大,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拼命把火扑灭了,有人还拿来一盆水把床浇湿了。一番混乱过后,那五块钱不见了。她们都说是我拿的,她们在我身上搜了很多遍,并没有搜出来那失踪的五块钱,由于在当时五块钱是巨款,他家里的大人也都来逼问我,让我把钱交出来,我拿不出来,他们就押着我来到我家里,我辩解说我没有拿那五块钱,他们却说只有我爱偷东西,除了我没别人,我养母给了他们五块钱,他们得了钱就走了。
我养母这次不用棍子了,她拉着我的手臂开始拧我的肉,她以为这样我会很疼,她说:“我让你偷,让你偷,还偷不偷了?”但我却不吭声。
她看我不哭,就认为她的手使不上力气,然后她去屋里拿来一个老虎钳,开始用钳子拧我的胳膊,我也不躲,任凭她一边拧一边咬牙切齿地说:“跟你说过不许偷东西不?我看你这次记不记得住?我看你哭不哭,给我哭!”可我仍旧一声不吭,直到最后她终于累了,叹了一口气,回到屋里不管我了。
我不哭并不是在为自己受了冤枉而赌气,而是我觉得我受此惩罚是罪有应得,虽然我没有拿那五块钱,但是我在心里已经拿了,也就是说,当我有了偷走它的念头的时候,我就已经是小偷了,不管我有没有得手,也不管有没有去实施偷窃,我本就不应该产生这样的念头。
天黑了,我蹲在堂屋灶台的风箱边上,我的胳膊上鼓起了好几个包,我用手指轻轻地触碰,湿湿的,像是渗出来的血。我的养母睡着了,发出男人般的鼾声。我承认我有罪,但她竟然用老虎钳拧我的肉,她为什么这么恶毒?为了让我哀嚎出来,让村里人听到,这样大家就会认为她不是教唆孩子偷东西的人,以此来保住她的尊严,仅此而已吗?她恨我吗?她的不幸福又不是我造成的,但我的不幸是她造成的,她把我领养过来却连温饱都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亲生父母其实还在,就在隔壁张家庄,但我已经忘了父母的模样,我唯一的记忆就是幼儿时期我父亲举着我把我轻轻抛起来,又稳稳地接住,逗得我咯咯笑。他们怎么舍得把我送人,是养活不起一个孩子还是重男轻女,亦或者是我养母给了他们一笔钱,我不知道,但我听养母说,如果她哪天死了,我就回去继续跟着亲生父母生活,所以我总是盼望着她早点死。
我从墙上扣下来一块土墙皮,上面还有几根麦秸秆,这是和墙泥的时候掺进去的 ,有固定泥土的作用,我咬下一口墙皮并在嘴里咀嚼起来,心想,电视机里的那种巧克力应该和这个口感差不多吧,这上面的麦秸秆相当于芝士条,泥土粘在牙齿上的感觉也和他们粘在牙齿上的巧克力一样,我越吃越开心。这时,我听到屋外有动静,我知道是送浆水的队伍来了,老村长死了,今晚人们来送浆水,这所房子下面就是原来的土地庙,所以这种活动都在我家屋后进行,我已经听到过很多次了,等到人们开始呜呜地哭起来的时候,我知道差不多该结束了。养母从里屋出来,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她拉起我的手看了看我的胳膊, 小声地说:“回屋睡觉吧。”我没说话,但还是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来到街上,老村长家的胡同口早已站满了人。胡同口的墙上用白纸竖写着“王门丧事”四个字,街心的地上一个破开的枕头正在冒青烟,枕头里的谷皮烧得很慢,旁边有一个瓦盆,里面放着一个菜刀。此时还不断地有亲友来吊唁,他们一进院门就哭出声,她们哭得很奇怪,像是诵经一样,屋内守灵的人听见后也跟着哭起来,等到吊唁的人拿来的纸一烧完,哭声立刻就停止了。屋内有一张八仙桌,桌上长着一根白色的蜡烛,他们称之为长明灯,桌上正中间位置有一个香炉,香炉前方摆放着贡品,有一碗糯米饭,上面插着三根筷子,筷子上面还缠着棉花,两边各有一盘馒头和一盘水果,桌子后面就是木板搭就的灵床,灵床上铺着一层草垫子,死人躺在上面,盖着靛蓝色的绸布。院子四周放满了花圈和纸活,空气中弥漫着香纸燃烧和大锅菜的味道。看热闹的小孩子太多,我们被赶出来了,有人提议去看挖坟,我们来到村边上,挖坟的人已经回到村口,远远地还能看见他们的铁锹都插在坟口四周挖出来的新土上,我们来到墓地,墓穴挖得很平整,依照棺材的形状也是一头大一头小,头部的壁面稍有倾斜,中间还挖了一个壁龛一样的洞,孩子们都说挖坑之前,要先杀一只鸡,让鸡在地上扑棱一会儿,最后在哪里不动,就在哪里挖坑,不过我从来没见过,现场也没发现和鸡有关的痕迹。转了一圈之后我们回来了,这时候人们都在吃饭,他们要在十二点之前吃好饭,因为十二点要起灵,不知什么时候,死者已经装殓完毕,八仙桌已经撤走了,灵床架子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棺材,上面鲜亮的红色油漆像是刚刷上去的一样。不一会儿,街上开始放炮仗了,小孩子们都跑出去看,冲天的二踢脚一个接一个地炸响,每次听到第一响的时候我就等待着第二声的到来,即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在第二响爆开的时候还是震得人心发颤。院内一阵骚动过后,主事人大喊一声:“起灵!”披麻戴孝的人们都出来了,身着白衣的人们在院子里跪倒一片,然后他们开始嚎啕大哭起来。由于棺材的宽度刚好够从房门出来,出来的时候两侧没有人扶,棺材的头部就由村里的一个大个子抬着,他双手反扣住棺材的底部,宽阔的后背刚好贴合住带有“寿”的斜面,他脸憋得通红,等到棺材完全抬出来以后,主事人才发现儿女们还跪在院子里,他大声喊:“走,快走!”他们赶忙往外走,来到街上,长子又领着哭丧的队伍全部跪在当街,他手执白幡,上面有一个白色的纸球和很多飘带,有人把纸糊的马车,电视机,小洋楼,金库银库都搬了出来,在里面塞满香纸,然后点燃了,火焰冲天而起,转眼间这些纸活就都灰飞烟灭了。棺材抬出来了,众人扶着棺材,大个子依旧扛在前面,他迈过地上准备好的木杠,然后和众人一起慢慢把棺材放在上面,长子手按在一块瓦片上,却只是在哭,一个管事的对他喊:“摔,赶紧摔!”他把瓦片往地上一摔,瓦片破碎,然后就被催促着朝前走,并且还要从冒烟的枕头和瓦盆上面迈过去。然后抬棺材的人都找到自己的杠头,众人一声号子把棺材抬了起来,追随着哭丧的队伍而去。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是撒纸钱的人,他边走边撒,说是让路上的小鬼别来捣乱的,每到路口或者转弯处,他就用一块土坷垃压上几张纸钱。紧随其后的是放炮仗的,孩子们都喜欢跟着放炮仗的,等到了墓地,撒纸钱的人的篮子里纸钱刚好全部撒完,炮仗在墓地也要全部燃放完。送葬的队伍还远远的没到,他们每到村口,大的路口,都要回过头来跪拜后面灵柩。等到棺材终于抬到了墓地,要直接放进墓穴里的,因为棺材中途不能落地,可这时发现墓穴里壁龛里还是空的,人们大声嚷嚷着,一个小伙子迅速跳下去,然后接过一个玻璃罐子,罐口用白布封着,他放好之后立刻跳上来,众人迫不及待地把棺材抬到墓穴上方,用绳子慢慢把棺材系下去,棺材放平之后,有人在棺材顶上放一个黄纸包,接着就让死者的子女们往坑里撒土,他们边哭着边抓起一把土撒在棺材顶上,围着墓穴转了三圈之后,挖坟的人就把他们劝开,他们退到一旁跪下开始放声大哭,挖坟的人把灵幡拿过来插在墓穴头部的位置,开始用铁锹填土,很快,一座新鲜的小丘堆了起来,最后他们把花圈都盖在坟头上,然后用土压住,这时哭丧的人们也不再哭了,一切工作完成之后,人们开始三五成群地撤离,在平整的田野上留下一座光鲜亮丽的坟头。从生命意义上来说,死者在三天前就已经去世了,而此刻,则标志着他在社会意义上的去世。
由于这一天大家都出来看出殡,有时星期天,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了一块儿,之后他们在打麦场上踢了一场激烈的球赛,此后,全村的孩子都在一起玩耍的场景我再也没见过。后来村里人越来越少,同时国家开始提倡火化,提倡葬礼从简,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盛大的葬礼。
我们村里没有学校,我们都需要去邻村上学,两个村子相隔很近,有一条柏油马路相连,我们每天都是步行去学校,有些女生也会会骑自行车去上学。有一天我养母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这是我从来没有奢望过的事情,那段时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添置了二手自行车,这是村里人去城里干活,那些偷自行车的人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他们的,据说无论新旧,都卖五块钱。我终于可以和其他女生一样骑着自行车去上学了,那天中午,我和慧慧一起去上学,我穿上平时都舍不得穿的白色连衣裙,虽然也是别人家不要的衣服,但却是我最体面的服装了。我们两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并排前行,前一天下过了雨,这天阳光明媚,马路两旁都是开阔的田地,温暖的春风吹过,地里一片绿意。我车子的链条盒发出均匀的嗒嗒声,像是动听的音乐伴奏,一路上我都在开心地笑。快到马路转弯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伙走路上学的男生,我没有注意他们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他们是村里无恶不作的那帮孩子,我平时都躲着他们,今天我有点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我骑到他们跟前还在咧着嘴笑着,我只能假装从容地从旁边经过,结果还是被他们拦下了。他们二话不说把我的自行车踹倒,然后对我又踢又打,我张着嘴大声地哭,我指望哭声能制止他们的行为,我哭得声嘶力竭,慧慧在一旁扶着车子看着,她不敢说话,他们又把我踹倒在地,我刚站起来,马上又被他们推倒,我一屁股坐在了泥坑里,我从坑里爬起来,用手摸了一下我的裙子,上面全是黄色的泥水,我哭得更起劲了。我看到迪迪也和他们混在一起,别人都对我动了手,只有他站着没动,他们怂恿着他也对我做点什么,我看到迪迪走过来,他为了展示他的凶狠,朝我的脸上重重地扇了两巴掌,我本就一直在哭,眼泪流个不停,但此时我的眼泪忽然变得滚热,我感觉他的耳光像是打在了我的心上,我不再张着嘴大哭,我看着他,热泪在脸上无声地流淌。他们都打完我之后,便像飨宴过后的野兽一样心满意足地走了。我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从,慧慧早就走了,上学快迟到了,她也许会帮我告诉老师,也许不会,其实告不告诉都没用的,学校门口天天打架,老师们路过的时候全当没看见。我衣服上全是泥,不能去学校了,但我回家该怎么说,出来的时候养母就说还没到穿裙子的季节,是我执意要穿,我的自行车也可能坏了,她知道了又该多么生气?最后,我还是回家了,养母没有打我,她哭了,我是第一次见 她哭,也是最后一次。过了半年以后,她就死了。
我终于可以回到亲生父母的身边了。我将不用再受欺负了,不用受白眼,也不会被别人说是从土窑坑里捡来的野孩子。
我以为受了那么多苦,我的生活终于迎来了光明,但是,一切和我想得不一样。回到家以后没多久,他们便不再让我上学了,每天在家里干活,除了开始那几天的亲切感,之后他们对我的厌恶便不再掩饰。我睡在下房屋的木板上,每天像喂狗一样扔给我几个馒头,干不完家务就威胁把我赶出去,让我去自生自灭。他们还总是说我手脚不干净,偷家里的东西,我不明白,这真的是我的亲生父母吗?在我的记忆深处,爸爸曾经把我举得高高的,小小的我又惊又喜,被他抛起来的时候我感觉都快碰到屋顶了,如今,我已经分不清那到底是记忆还是梦境了。
院子里有一口蓄水井,今天我要往屋里打一缸水,我把水泥井盖移开,看到水底有一个明亮的圆,里面倒映着灿烂的天空,这像是一个隐秘的洞口,好像穿过这个洞口就能够到达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一定是美好的,因为透过洞口里面看起来是那么宁静,况且,也没有比我身处的这个世界更糟的地方了,我产生了一种想要钻进去的冲动,也许穿过这个洞口就能到达幸福的彼岸我,在这个家里我像奴隶一样,将要永远困在这个牢笼里了,我已经无路可走了。但我没有付诸行动,并非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这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我不能冒然去做,我需要想明白我的生活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等我把这些想清楚了再去做,这对我来说就不是一件愚蠢的事了。
我从小就被送人了,也许是因为吃不起饭,也许是他们为了几块钱把我卖了,我不清楚。我只是知道,我在养母家里并没有什么好日子,但是起码我还存有希望,希望有一天能回到爸爸妈妈身边,我一直管养母叫“娘”,我把“妈妈”始终留在心里,留给我的亲生母亲。但最后我盼望来的却是冷落,憎恨,我不明白是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从小没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这也不是我造成的,我是被抛弃的,难道他们抛弃我,就希望我永远不要再回来?也不去在乎我的死活?那为什么被抛弃的是我,就因为我是女孩?我还有弟弟妹妹,同样都是亲生的,他们都很幸福,难道就因为我是老大,我就成了一个倒霉蛋?我知道世界上总有不幸,这不幸必然有人去承受,但为什么偏偏是我?而我,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坐在这井沿上,而不是在别人的身体里过另一种生活?我只想和其他人一样做个普通人,如果我死了,我要问问老天爷或者上帝,为什么我不能平凡地度过一生?难道不幸的人生更有价值和意义吗?
我以前认为没有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的孩子就是孤儿,所以我认为我是孤儿。现在我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了,他们却不接纳我,我终于明白我不属于这个家,而我的养母已经死了,那个家也回不去了,我成了真正的孤儿。此时,我坐在井沿上,想起了和养母一起生活的时候,家里没有土地,就算有土地,没有男人也种不了,每到农忙的时候,我就跟着她去路上捡人家掉落的麦穗,她裹着头巾,走得很慢,我拿着麦穗跑来跑去,为自己捡到更多麦穗而高兴;我又想起我在一个大铁桶里洗澡,我只记得自己洗过那么一次澡,养母往桶里面倒水,水慢慢地涨上来,渐渐地漫到了我的下巴,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把头扎进水里,世界一片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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