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这样两个字,冬天就在记忆中闪出来了。紧随而至的还有丝丝凉意,穿过长袖,那让人清醒的风声也掠过了心头。
我寓居的楼房在嘉陵江边的高地上,枯水季节瘦了大江,退缩的河滩上,鹅卵石灰白地半死不活,已不再能勾动江水的抚摸。几只采沙的船,悄无声息躲在水湾里,沉沉睡去,連往日里轰鸣的马达声,和忙碌的工人也不忍心再打搅它们,都各自在恬然的静默中,舒展着自己的活计。它们沉默着,好像以此来引开人们关注的视线,忽略它们的存在,直到某个周末一群孩子叽喳着过江野炊,它们的活力才重又发动起来,载满年轻的笑脸和欢快的歌声,晕黄的老太阳也露了一面。除此,我见到的多是灰濛濛的天气,变白的卵石和几块孔隙疏松从上游漂来搁在河地上的木头,一些农人随意丢弃颜色不一的破衣烂衫,一架每隔两小时便剧烈抖动一次的铁路桥......可能是一年中江水恣肆奔腾的日子少,这儿的人便比北方人多了几许雅兴,江边漫步,江畔喝茶、闲聊,支一根渔竿垂钓,因而也就难得有一会独立江边看芦苇风中飒飒的景状。冬天,漫过江面,层层细鳞似的波纹荡漾开去,有一种連绵不断锢疾般的情怀落在人的体内。有时候,雨斜织着洒过,在江边行走,对着这雾气糟糟的老江,便滋生出恍如隔世的怅然。
窗外有几棵桂树和一些别的什么不知名的草木。就状貌和叶子的繁复而言,桂树是我在此间看过的仅次于槐树的树种,况且秋日里又曾绽满了馨香扑鼻的花朵,但奇怪的是,夏天它们基本上保持了既不鲜绿也不黄枯的模样,一付成熟淡然的形象。关于桂树的传说很多,但就其秉性来看,却十足是人们道旁的一种点缀,尤其在冬天。冬天里的桂树消失了多姿的嗅觉,仿佛一个曾经暴富又陡地贫困潦倒下来的人,看透了世态炎凉,只把一腔思绪锁在浓荫的树冠,既不像松柏那样傲然地刺向青天,以显示生命的韧性,也不像垂柳那样,以干枯的柔条献媚于轻佻的眼,它静默地接纳鸟儿的叙述,就連伤及肌肤的变更,它也仔细地品味。雾靄中,它伫立旁观,如智者沉默,悟道之后的释然;雨里,它不像芭蕉的哀吟,雨水涤洗它的心魂,懂得了它的冷漠,珠泪晶莹,心伤一动,便也顺着那躯干的皱裥,滴落于它的脚旁。夏天消逝,秋天也一带而过,只有它羁绊着时间和我相视;友情和爱恋也走了,有时甚至連记忆也苍白如纸,呈现不了什么了,惟有它在窗前,用深沉的思想和我交谈。冬天的手握住桂树的枝叶,即使一片也轮廓清晰。
夜色渐浓,我总是期待着某种东西的降临。在按住了电视机的耳膜,合上了书本的责难,只想抽支烟的时候,我躺在潮冷的床上,开始了遐想。思绪循环往复,毫无终了地使人疲倦不堪,却也使思想的锣丝拧得更紧。这时,没有了蚊虫的叮咬,没有了夏日里热浪灼人的烦闷,没有了秋日苍惶失措的蟋蟀的鸣叫,但见昏暗的灯光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如一方洁净的手帕,一页可以随意挥洒诗情的稿笺。我想起了傍晚时分泊在家乡西天上的那朵云,或者可能就是现在的我,想起了荒野深郊的影像,想起了西风那柔曼的手指正怎样梳理母亲坟上的青草,掸去坟头碎砖上的尘埃,像黄土下面母亲的清泪,点点落在秋的掌中。我见不到故乡的雪,却听到了霜和露的叹息,浅水处泥鳅蜿蜒的伸缩。当无意间于镜子中发现了自己,颜色隐退,黑白的像框定格成一帧边角发黄的老照片,像他年的我在无尽宁谧中找到了现在的我,紧盯着这瞬间的陌生,我明白了,只有我才是我的发现者,一个知心的旅伴,沉默寡言的评判者。当我将僵硬的脚伸入一盆热水里,心灵中熟悉的寒风才呼啸而至,几粒干粉样的雪粒子,突然在几千里之外敲打我的门窗,我感到了寂寞,从而更执著于营造关于寂寞的一切情节。我不惧怕夜似的不见五指的寂寞,不怕毫无声息的长夜,不怕四壁空空的简陋,我只恐有一日大脑短路,生命丧失了对文学、思想与美的依附。冬天爬进我的房间,水泥的地面成了它显示自我的利器,充满了凉冷的锋芒,切割、分解我的寂寞,尽管它如此固执。
挪开纸笔,冬天便握住我的手,就像握住一个匆匆路人的手......赶路的人渴盼着下一个驿站,或是一个门内亲切多情的笑脸......
我想起了冰冻的湖泊,可我已失去了在上面滑翔的童年,大声的呼喊,嘶哑着的嘴里冒着大股的呵气,冰面裂纹处在阳光照射下色彩斑斓。
啊,让我拭去心头的哀伤,潜伏于生命的一隅,借助一点回忆的灯火,再看一看:
冬天的路丰腴着白雪的腰肢,林莽却枯瘦了;
冬天的爱情满载着晶莹的思念,尤其是初恋,多像北方白雪覆盖下的冰河。
只有冬天,无论是睡还是醒,无论在室内还是在野外,无论它还是坚强地笑着,无论甜美还是苦涩,它都那么简洁、诚实,有如崇高的心地,智者的达观,仁者的善良。
冬天奔跑在我们的额头,活跃在我们的心上,这世界才算真正干净起来了,万物生灵都沐浴圣洁的雪花,纯白若彼。
冬天 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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