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如何超越环境
去盐池的路上,我们开始讨论民勤的出路。
我说,人才流失、劳动力流失虽然不好,很让人头痛,但我能理解那些离开土地的年轻人。因为,这里跟我的老家很像,当年的我,就是今天的他们。我明白,他们如果不出去,一辈子待在乡下,就会被农村生活吞没。
虽然农村生活也很好,不像过去那么苦了,但从这头瞭到那头的日子,对每个有梦想的人来说,都是最大的恐怖。有梦想的人,总是希望自己能飞得更高,总是憧憬着精彩的人生,总是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虽然每个人对“好”都有自己的定义,但总的来说,它是一种高于当下的期待。如果留在农村,这种期待就没了,生命中最美的火苗,可能也就悄悄地熄灭了,因为,他的心会被一种东西浆住,他老是活在一种软绵绵的氛围里,老是耍懒,老想挥霍生命。日子飞快地过着,他却活得无聊。看看星星,看看月亮,日子也很好。要是还有一杯茶,一块小小的田地,他就会整天泡在那氛围里。虽然这样的生活也有它的快乐,但对于有梦想的人来说,还是少了点东西。那东西,就是梦想本身。
有梦想的人,活着天生就不是为了享受的——不仅仅是肉体的享受,也有精神的享受,比如生活的诗意和温馨——他总是希望自己能创造一点价值,希望自己能让世界变得不一样,他憧憬一种更加高尚、更有价值的活法。而我,最初也是在这样的寻觅中,才一步步走出小村,走出我想超越的生活的。我当然也可以像我的弟妹那样活,他们活得也很好,只是,我不满足。但可怕的是,即使我有这样的梦想,一旦回到家里,出去混上几天,我就既不想修行,也不想读书了。除非,我整天整天地不出去,躺在床上看书,让好书为我创造另一个环境,否则,我就会变。幸好一回到城里,一进入我的小屋,感觉就全都回来了,说不清为什么。农村好像有一个巨大的信息场,在用一种庸碌的东西腐化我,让我失去梦想,让我失去追求梦想的动力。这才是生活在农村最可怕的事情。
所以,农民很好,但我不想当农民。我知道,如果当了农民,第一年我可以清醒,第二年我也可以清醒,但五年十年之后,我就会慢慢被同化,变得认命,不想再追求过去坚持的东西了。
我认识的农民中,也有一些作家,但其中的好作家并不是真正的农民作家,真正的农民作家,几乎成不了气候,因为他们被农民生活腌透了。有些所谓的农民作家,其实是拿着国家的工资,在农村里体验生活的。他们不用担忧农民担忧的事情,也不用整天在土地里刨食,他们可以做点农活,也可以不做,他们骨子里不是农民。不是农民,又了解农民,才可能写出好东西。
有人却说,离开农村的人,其实没多少是为了追求梦想的,他们对生活的期待,其实也是世俗的。他们进入城市,就进入了另一种酱缸的氛围。他们同样会陷入庸碌,陷在一种懒洋洋的气氛之中,因为,他们所有的精力,都会被城市的你追我赶、尔虞我诈所抽干,害怕被淘汰的焦虑,会让他们极度疲惫。当他们在公交车、地铁上摇晃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公司,马不停蹄地连上十个多小时的班,然后踩着月亮的光辉,回到家里,他们已经困倦不堪了。他们唯一的念想,就是倒头大睡。他说,他过过这样的日子,他知道一个人被职场生活卷进去,跟被农村生活卷进去,是一模一样的。他就是在进入职场,适应了忙碌的、追逐利益的生活之后,丟失了读书的兴趣的。这么一晃,很多年就像一段空白那样过去了。当他再次开始读书,已是读我作品的时候了。他说,我的作品,给了他另一段生命,一段能自主的生命。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
我也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当我走进城市时,我走进的,也是另一段跟农村生活很像的生活,但我用修行、写作、读书为自己营造了一座小屋。否则,我走不到今天。所以,他说得对。
也有人问,那些有梦想,但不得不待在农村的人怎么办呢?
我答,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不想选择他们的生活,他也许有很多牵绊,比如经济,比如责任。一个人在填不饱肚子的时候,是很难选择的。最初的我,也必须首先养活自己,而且,我当时不仅仅是养活自己,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的工资,还得资助我的父母、我的亲人,负担非常大,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我仍然守住了梦想。为什么?因为我有信仰。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会在意其他东西。我知道,我必须做好本分以内的事情,其他东西,我不去想。因为我知道,我在教委只做两件事,一是养活自己,二是了解世界,其他的,我不去管。我这样想,也真的这么做了。要不,我根本就不可能从那个环境里走出来。很多跟我在同一个环境里的人,都被环境裹挟了,他们要么活得很痛苦,在欲望和追求之间不断纠斗,要么完全忘掉追求,觉得满足欲望更加重要。他们跟我的区别,就在于我禅修,而他们没有。我读《金刚经》、打坐的时候,都是他们休息的时候,他们累了,倒头就睡,但我没有,我始终在读书、始终在练笔、始终在修行,我的生命于是有了另一种氛围,待在那种氛围里,我就能超越环境。
此时的民勤小村却很干净,它很贫瘠,很荒凉,但很干净。我说的,当然是氛围的干净。这里有朴实的气息,祥和而宁静,阳光也很好,一切都很好。虽然西部人也有西部人的复杂,但这块土地上看不到复杂的痕迹。这里的大自然就像沧桑质朴的老人,让人看了他,心里就会涌动着一种温柔的情绪。
这儿充满了黄沙,也充满了绿意。时隐时现的农舍秃缺缺的像极了饱经风霜的老人额头上的沧桑纹。人不多,土地很宁静,虽然到处都是绿意,但这块辽阔的土地依然显得很苍凉、很萧条。只有在看到向日葵田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这里的活力,但想起这里种地的多是老人,我心里仍然有点难受。
有人也说了自己的一段经历。他说,自己曾经去过一个山里的小村,那小村很贫瘠,年轻人几乎走光了。很多老人背都驼了,还仍然在种地。他还说,他拜访过一个留守老人——也就是孩子不在身边,自己一个人留在故乡的老人——那老人很老了,脸上布满了沧桑纹,虽然见了他,就咧了嘴笑,却看不到一丝儿开心,似乎动的仅仅是脸上的肉。老人不懂普通话,所以没法跟他沟通,他们就静静地待着。他参观了老人的房子,房里没什么东西,黑漆漆的,因为窗子外面正好对着山,光线都给挡住了。很大的屋子里,隐隐约约回荡着一股冷风,也许是从房子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吧。但他也说,那可能是他的错觉。他说自己很难想象,在这么冷清的屋子里,老人怎么熬过一天又一天呢?如果有信仰,老人的生活就会有另一种色彩,但他在房子里看不到信仰的痕迹——没有佛堂,甚至没有祖先牌位,老人真的只有自己了。那一刻,他心里很痛,他特别想追问,留守老人的出路在哪里?他曾上网查过,发现那一带有很多留守老人自杀,也许是熬不过生活的寂寞吧。他说自己能理解,因为,坐在那样的小黑屋里,他只要想象一下老人的心情,就觉得自己的世界也黑了。在那儿过一天可以,过两天也可以,但一年一年这样下去,看不到改变的希望,也没有其他盼头,人怎么活呢?但时下却有一种言论认为,老人的自杀是“觉悟提高”的表现,因为老人们很高贵,不愿成为儿女的负担。他说自己听了这说法很愤慨。他觉得这种说法不管看起来多有道理,都很荒唐,因为背后是一种自私的价值观。儿女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但也该想一想如何安顿年老的父母,就算眼下没有能力,也该尽量让父母心情好一些,绝不该遗忘父母、嫌弃父母、把父母当成包袱。父母毕竟生养了自己。而且,那些把父母放在心上,敢于担负责任的人,往往会比那些混日子的人更有出息。命运是公平的,能受多少苦,人就能有多大的成就。但他还有另一种追问:难道老人只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儿女身上吗?人只要老了,就不能当自己命运的主人了吗?那么,那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人,又该怎么找到他们的幸福?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生命是理应活得痛苦的。
他说得对,但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因为它需要人自已去追问,自己去寻找。但是,有多少人愿意像琼波浪觉那样去追问呢?有时,不懈寻觅的心,才是真正稀有的财富。
(写于2014年7月15日,民勤城外)
选自《匈奴的子孙》
雪漠(XUEMO)
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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