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对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子以沉静的语声开口道。接下去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完全突如其来、始料未及的通告。对方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找不到应该出口的话语,静等她继续下文。虽然我不认为下文会柳暗花明,但我除此以外别无所能。
我们隔着厨房餐桌相对而坐。这是三月一个星期日的午后。下月中旬将迎来我们第六个结婚纪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飘零。接得她这一通告我最初采取的行动,是把脸转往窗口确认雨势。静谧安然的雨。几乎没风。然而还是带来足以一下下砭人肌肤的寒意。寒意告诉人们春天还远在天边。雨幕深处,灰色的电视塔隐约可见。空中一只飞鸟也没有。鸟们大概在哪里的屋檐下乖乖避雨。
“不问理由?”她说。
我轻轻摇头,不是是或不是。只是不知说什么好,什么念头都浮现不出,仅仅条件反射地摇头而已,景物机械地进入视觉,她身穿的紫藤色宽领毛衣,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在她凸出的锁骨旁边闪现出来。
“倒是有一点想问,”我的声音硬邦邦的,明显缺乏温润和前瞻性。
“如果我能回答。”
“责任在我?”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像久久潜入水中的人那样把脸探出水面,缓缓地大口呼吸。
“直接性的没有,我想。”
“直接性的没有 ?”
“我想没有。”
我测试她话语微妙的音调,如同把鸡蛋放在手心确认其重量。
“就是说间接性的有?”
妻子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几天前快亮天的时候做了个梦。”她转换话题,“一个活生生的梦,现实和梦境的界线都快分不清了。睁眼醒来时,我这么想来着,或者不如说这么确信来着:已经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么梦?”
她摇摇头。“对不起,梦的内容没法在这里说。”
“梦中我出场了?”我问。
“不,你没在梦中出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你也没有直接性责任。”
出于慎重,我把她的发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说什么好时概括对方的发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
“就是说,你在几天前做了一场活生生的梦。梦醒时分,确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梦的内容不能告诉我。因为梦是个人性质的东西。是这么回事吧?”
她点点头:“嗯,是那么回事。”
“可是,这等于什么也没解释。”
她把双手放在桌面上,俯视眼前的咖啡杯,仿佛里边有神签什么的浮现出来。
“梦当然不过是个扳机罢了,”她说,“那个梦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
“扣动扳机,子弹才能出膛。”
“什么意思?”
“对于枪,扳机是关键因素。不过是扳机罢了 ——这一说法怕是不确切的,我觉得。”
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看着我的脸。似乎没能很好理解我要表达的意思。其实我本身也没能很好理解。
“你在和谁交往?”我问。她点头。
“而且和谁上床?”
“嗯,倒是觉得非常对不起你……”
和谁?多久了?想必是应该这样问下去的,但我对那种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虑。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续下雨的光景。
为什么我对此一直浑然不觉呢?
妻子说:“不过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
我环视房间。本应是长期看惯了的房间,不料已经变为我所陌生的异乡风景。
不过一个罢了?
不过一个罢了究竟意味什么呢?我仔细思考起来。她同除我以外的某个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许许多多事情中的一个罢了。此外到底还有什么名堂?
妻子说:“我几天内去别的地方,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是必须由我承担责任的事,所以离开的当然是我。”
“离开这里后的去处已经定了?”
她没有回答。估计去处已有打算。大约早就做好种种准备才提出来的。想到这里,一种在黑暗中一脚踩空般强烈的无力感袭上身来。事情在我不知晓的地方稳步推进。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脸。并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时间里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我对她也几乎没有了解。一如一个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对月亮一无所知。
“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我开口道,“只要答应这个要求,往下悉听尊便。离婚协议书我也默默盖章就是。”
“什么要求?”
“我从这里离开,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来。”
“今天?”她吃惊地说。
“不是越快越好吗?”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后说道:“如果你愿意那样的话……”
“这是我的意愿。此外别无意愿。”
这确实是我不矫饰的心情。如果能不一个人在这三月冷雨中留在这残骸般的凄凉场所,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车带走。可以的?”
也用不着问。那是将结婚时我从朋友手中以形同白给的价格转让来的手动挡二手车,车型是“标致”,行驶距离早已超过了十万公里。何况她也没有驾驶执照。
“绘画用品和衣服什么的,必要的东西过后来取。不碍事的?”
“倒是不碍事。可是,过后是指过多长时间呢?”
“这——,不好说。”我说,我还没有考虑往后如何的意识余地。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岌岌可危。此刻站在这里都竭尽全力。
这天夜里七点之前,我把随身物品塞进大大的塑革运动包,扔进我那辆红色“标致”的后备厢。眼下要用的替换衣服,洗漱用具,几本书,日记。登山时总是带在身上的简易露营用品。速写簿和作画用的套装铅笔。此外还要带什么?全然想不出。也罢,不够的,在哪儿买就是。我扛起运动包走出房间时,她仍然坐在厨房桌前。咖啡杯仍然放在桌面上,她仍以和刚才同样的眼神往杯里盯视。
“嗳,我也有一个请求。”她说,“这么分手了也能照样以朋友相处?”
她要表达什么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运动包,一只手搭在门拉手上,我看了她一会儿。
“以朋友相处?”
她说:“如果可能的话,但愿能时不时见面说话……”
我还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处?时不时见面说话?见了说什么呢?简直像是出谜语。她到底想对我诉说什么?意思莫非是对我并不怀有恶劣情感?
“这——,怎么说呢……”我说,往下再也找不出词来。纵使站在这里思考一个星期,怕也找不出词来。只好直接开门,走到门外。至于离家时自己穿的什么衣服,根本没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着浴袍,想必自己也无动于衷。
把车从公寓地下停车场里开出时,三月的冷雨依然无声无息下个不停。老车的雨刷发出老人干咳般的声音。
去哪里好呢?心里全然没着落。于是漫无目标地沿着道路随心所欲地跑了一阵子。拐来拐去,继而开进闪入眼帘的加油站,加了满满一箱。油压和气压也顺便请加油站检查了,还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长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再次上路。下雨的周日夜晚,路面空旷。打开FM广播,无聊的闲扯太多了,人们的语声太刺耳了。
回过神时,传来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胶发出的沙哑声、车轮碾过雨淋湿的路面持续不断的咻咻声。
这事我本该早些察觉才是。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呢?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做爱了。即使我主动,她也找种种理由拒绝。不,在那之前她就有一段时间对性行为没有兴致了。也罢,那种时期我想也是有的。日复一日的工作忙累了。可是不用说,她同别的男人上床来着。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检索记忆。大概四五个月前吧,也就那样。距今四五个月前,也就是十月或十一月。
问题是去年十月或十一月发生什么了呢?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么说来,就连昨天发生什么都几乎无从想起。为了不看漏信号灯,我一边注意不要同前车的刹车灯离得太近,一边持续思考去年秋天发生的事。精神太集中了,以致脑芯都有些发热。为了配合交通流势,我的右手下意识地换挡。左脚随之踩下离合器踏板。再没有比这时候更让我觉得开手动挡车难能可贵的了。除了就妻子的性事思来想去,还必须熟练使用手脚——若干物理性作业施加在自己身上。
十月和十一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秋日黄昏。一张大床。那里一个男人脱去妻子的衣服——如此光景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我想起她的白色贴身背心的吊带,想那下面粉红色的乳头。本来不情愿一一想这东西,问题是一旦启动,就怎么也切不断想像的链条。
行进。在所有意义上都不是急匆匆的旅行。到了夜间,找一家便宜的商务酒店或简易旅馆住进去,倒在小床上睡觉。值得庆幸的是,无论怎样的场所,亦无论怎样的床铺,我大体都能马上入睡。
第二天早上,从路上附近给经纪人打电话,告诉他往下一段时间没办法从事画肖像画的工作了。虽然有几幅还没画完的委托,但作为我无论如何也不处于能工作的状态了。
“那不好办啊!毕竟已经接受了委托。”他声音僵硬地说道。
我向他道歉。“可是别无他法。好好跟对方说说好吗?就说遇上交通事故了什么的。别的画师也是有的吧?”
经纪人沉默有顷。迄今为止我从未误过交画期限。在工作方面我并非不负责任的性格这点他也一清二楚。
“往下要因故离开一段时间。那期间没办法工作,抱歉!”
“一段时间,多长时间?”
我回答不上来。就关掉手机
对不起,只能请你认为我去月球了。
在郊外一家户外用品店购得简易帐篷和睡袋。在那里的卫生间用香皂一再洗手时,再次打量照在洗面台前镜子里的自己的脸。眼睛看上去比平时小,有血丝,如被饥饿慢慢夺去生命力的森林里的动物。憔悴,恓惶。我用毛巾擦手擦脸,随后用墙上的穿衣镜检查自己的装束。照在里面的,是一个身穿沾有颜料的寒酸毛衣的三十六岁疲惫男人。
初春的寒冷远未退去。但如果所到之处附近有开放野营地,就在那里支帐篷睡觉——一切都是为了尽量节约开支。雪还硬硬的没有融化,夜晚寒气袭人。也是因为一直在小得透不过气来的家中卧室睡觉的关系,帐篷里面让人觉得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帐篷下面是坚固的大地,帐篷上面是无垠的天空,天空中闪烁着无数星辰。此外一无所有。
往下三个星期,我开着车在北海湾盲目地转来转去。四月到来了,但那里雪融还要等一等。尽管如此,天空的颜色还是眼看着发生变化,植物的芽苞开始绽裂。若有小小的温泉乡镇,就住进那里的旅馆,慢慢泡澡、洗头、刮须,吃点像样的东西。可是一上体重计,体重还是比原先掉了五公斤。
不看报纸,不看电视,车载广播后来也坏了调,不久什么也听不见了。世上发生了什么,自己一无所知,也不是很想知道。在旅馆集中洗了脏衣服。等待洗完的时间里,进入附近一家理发店理发,胡子也刮了。那时在理发店电视机上久违地目睹了电视台的新闻。或者莫如说,即使闭上眼睛,播报员的声音也不由分说地进入耳朵。那里播报的一系列新闻,从头到尾都和我了不相干,总好像是别的行星上发生的事。或者仿佛某人适当捏造出来的。
唯一作为同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事加以接受的,是山中独自采蘑菇的七十三岁老人死于熊袭这则新闻。播报员说,从冬眠中醒来的熊,由于肚子饿得发慌,非常危险。我因为时不时睡在帐篷里,又兴之所至地一个人在森林里散步,所以熊袭的是我也无足为奇。可袭的碰巧不是我,偏巧是那位老人。但不知何故,这则新闻并没有听得我涌起对老人的同情心,也未能推想那位老人可能体验的痛楚和惊惧。或者不如说较之老人,反倒对熊产生了共鸣。不,我想恐怕不是共鸣,莫如说是接近同谋意识的东西。
我是不正常的,我一边盯视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思忖。也低低发出声来。脑袋似乎多少出了毛病。最好别这样靠近任何人。
星移斗转,进入五月的时候,日复一日没完没了地开车到底让我感到疲惫。握着方向盘无休无止地反复思考同一问题也让我厌烦起来。质疑无一不是重复,回答永远是零。由于持续坐在驾驶位不动的关系,腰也开始痛了。开的车本就是大众车型,座席也并非多么优质,悬架也眼看着疲惫不堪。回想起来,已经至少一个半月几乎没得休息,就好像被什么追赶似的一味奔跑不止。
从县城开出,进入山道。山脉间的过渡区域有一座桥,下面是湍急的水流。两侧的护栏已经残破不堪,结尾一段更是已完全消失。由于长时间持续注视路面的反光,眼睛深处也开始慢性作痛。这番景致印在视网膜上,也不禁蒙上了点迷幻色彩。
“就冲着那没有护栏的一段,开下去,会怎样?说不定会直接冲到太平洋去。”
脑袋正冒出这心思,四肢已经执行下去,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老旧的二手车直接向着那段毫无保护的区域冲了过去。
当前轮已经悬到桥边,身体被失重感控制,我才意识到目前的处境,赶紧打开车门,翻到外面的安全区域。由于自己的动作影响了车的平衡,车在桥边摇摇欲坠,底盘与混凝土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
我凝视着眼前的情形,仿佛自己正在陷害一个真诚的同谋,那并非装作感叹,而是脑中确实发生的事实。
我轻推了一下车的后备箱,那辆老旧的二手车发出悲鸣,从桥上坠了下去,被湍急的水流推着奔向远方。
“说不定真的会跑到太平洋去。”
那时,过路魔真的在我身上。与六年多的朋友告别,却连它临终前的肖像也未画一张。
望着车坠下去的位置,我颤抖着坐下,坐在道路正中。我想我差不多该返回自己的生活了。长此以往,哪里也抵达不了。再说我还想画画。不是画别人委托的肖像画,而是想久违地好好沉下心来画之于自己本身的画。能否顺利无由得知,但反正只能迈出第一步。
做火车踏上回乡的路,从路上给雨田政彦——我在美院时的好友,后来也一直未断了联系,打电话,简单讲了现在的处境和缘由:婚姻生活受挫,外出旅行一段时间。眼下无家可归。问他有没有能让我住下的地方。
“既然那样,倒是有正合适的房子。”他说,“是我父亲一直独自住的房子,但父亲已经住进疗养院,不知还能不能出来。所以房子就空着。家具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什么也不用准备。作为场所虽然不便,但电话还能用。如果这样可以,就住些日子如何?”
求之不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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