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灯笼

作者: 米道众创 | 来源:发表于2017-01-04 16:56 被阅读0次

    作者:阿霜耶、

    福门是七星镇上的画人,在镇子算小有名气,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每每有人问起福门家是哪个,得到的回答就是:你去找那个门上挂着好看的彩灯笼那家,准是了。

    福门小的时候住在绿水镇。家里比较穷,因为他的父亲没什么别的本事,唯一会做的东西就是灯笼。镇上的人也就称他父亲为福灯笼了。人们图好彩头,买灯笼也都去那买。叫得多了,甚至连福门都忘记了父亲的真名是什么。可是毕竟灯笼这东西已经用得不多了,福门父亲又做得结实,买了他家东西的人家也用不着换,除非有别的事情用得着灯笼,一般不会再次上门了。生活来源时有时无了,福门家吃不上饱饭也很正常。

    做这个灯笼呢,看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要花费的心思实在太大了。福门听父亲说,这个竹条子,要砍取只能在冬天。春天和秋天竹子里生的虫多,易蛀。夏天竹子生长很快又变得脆嫩。所以只能在每年的立冬结束后才去砍竹子。冬天呐,丘上的寒气还是很重的,福门记得,父亲每次砍完竹子回来,脱下帽子,整个脑袋像烧好的一锅热汤,冒着一股子的热气。因为受冻多了,父亲也经常染着风寒。砍完了竹子以后,就得趁着大晴天把它裁成细条子。再晒晒韧,刨一刨就差不多了。在福门的印象里,父亲一直背着他拿着刨子一下又一下地刨着竹子,伴随着他的咳嗽声,竹花子就一卷一卷地开出来,换作别的孩子早就被这小东西迷住了,可是福门不这样觉得,他不喜欢竹花子,也不喜欢灯笼。都因为这些东西,他顿顿能吃的只是青菜馒头。瘦小的福门看着对街家里开小铺子的孩子嘴角老沾着油,总是暗生羡慕和嫉妒。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去做点别的东西,每次伤心跑回家问他,换来的回答只是这一句:这是命啊。可是福门心里偏偏就想:我才不要这种穷苦命!

    他没有跟着学做灯笼的手艺,父亲也尊重他,说你爱学什么就去学吧。

    福门就寻思着跟张画人学画。不为别的,因为福门觉得画画好赚钱还不会那么苦累。只要拿着笔在纸上画,画完了自然就有人出价钱买去了。不用大冬天出门砍竹子,也不用磨破手编灯笼。况且这画过了时日总要掉些颜色,纸张也可能被雨浸烂,人们对画的需求可比灯笼大到不知道哪里去呢。

    每逢家里有喜事的,镇上的人就跑去张画人家里去请他画童子求子,画鸳鸯戏水求夫妇恩爱,家中有些闲钱又喜欢雅致的人喜欢叫张画人给他画一些牡丹或飞鹤。过年时候的光景就更不用说了,自十月起张画人家就天天有人来求画门神的,因为迟了可就排不到队伍了。来求画的也不好空着手,一些人拿着家中的刚晒好的腊肉,一些拿着自家母鸡生的蛋求张画人给他们画得细些光彩些。张画人也乐呵呵地拿过东西招呼着:你找了我画过几年的画了还不信我这手艺啊?放心回去,五日后上我家拿包您满意的!听了这承诺,人们才喜滋滋地回家去了。

    求师那天,福门跟着父亲去张画人家里,父亲没有带别的什么东西,就是一个他刚做好的灯笼。进门时,正巧碰到张画人画完一幅门神。父亲便和张画人去另外个房间说事情,留福门一个人在画室呆着。福门看着那幅门神画,因为刚完成,水墨还没干,两个门神在光照下显得闪闪发光,高壮威武。桌上一排大小各异的毛笔还染着颜色,挂在木架子上。旁边放着各色的染料,都鲜艳异常。一卷卷绢纸整齐地摆在桌子后方,系着大红色的带子。这样的场面,看得福门有些紧张,但又有许多的期待。

    没过一会,父亲和张画人就出来了。

    "快叫师傅",张画人笑嘻嘻地对福门说。

    福门听到这话,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有些不敢相信。

    "师,师傅…"。

    "我们家福门还有待您多担待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福灯笼说完话,不多留片刻,带着福门回家去了。

    福门有点天赋,张画人喜欢他,教他如何用笔,研墨,画线,上色。也经常带着他在外吃点好的,逢人就介绍这是新收的徒弟!好不自豪。福门也就不愿意回去啃白馒头了。每次他回家,父亲都弓着背背对着他,要不是在编灯笼架子就是在糊浆糊纱布,极少数可能就在摘晚上要吃的长豆角子吧。时间长了,福门回家的次数逐渐变少,呆在家里的时间也变得短了。

    父亲看着福门匆匆来又匆匆去,不多说什么,唯一的叮嘱就是:好好学画,不要半途而废。福门也就凑合着应付,"画画比做灯笼容易,您就别担心我了!"

    过了正月整个忙月,有一天,张画人到福门家里来了,福门的父亲看了他一眼,没有招呼,继续做着灯笼。张画人也不显得尴尬,爽气地说:

    "福灯笼,过些日子我想去七星镇过一段日子了,那福门要不就跟着我去吧。你说他也不爱做这灯笼,还不如让我带着他多见识见识。"

    福门的父亲听话后,停下了手里的活,沉默了片刻,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罢了,你带去吧。"说完,他深深呼了一口气,继续编起了灯架。

    躲在一旁偷听的福门,眼里闪着光,手指紧紧抓着门柱,有些不敢相信。暗想着:七星镇是什么地方啊?应该很漂亮吧。还有很多好看的画吧,能离开这个地方了啊。可是,父亲怎么办呢?想着,他望向父亲,可是看见的仍然是他弓着的背,依旧带着一阵阵的咳嗽声,让他又有些犹豫。

    两天后,张画人按约来带福门。父亲看着福门,将手重重地搭在他肩上说:"好好学画,不要半途而废。"

    福门不敢看父亲,这次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让他有点捉摸不透,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不停地绕着食指,心里有些憧憬,又有些伤心。

    跟着张画人来到七星镇以后,福门发现这的确有很多漂亮的画,有很多像张画人一样的人,所以就没什么人来找张画人画画。福门觉得很奇怪,他问张画人为什么忽然要跑来这里?他也就笑嘻嘻地回答:"这会画画的人多,那能教你画画的人也自然就多了。好小子,师傅可是特地带你瞧世面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说着拍了拍福门的小脑袋。

    次日,张画人外出回到家里,手里拿着封信,却没有笑嘻嘻的。他和福门说:

    "福门,我和你父亲通了封信。绿水镇我是没打算回去了。求他把你留在我这。他也同意了。就看你怎么想了。"

    "他同意我留在这了?我们不回去了?"

    "是啊,他说想让你好好学画,如果你自己回去就没人教你了,岂不是半途而废。"

    "嗯…千万不能半途而废…反正回去也不会做灯笼了…就留在这吧?"

    福门有些发懵,想尽力说服自己,可是心里空落落的。

    张画人心疼地看着他,拍了拍福门的肩膀,喃喃自语说:可别辜负了你父亲啊。

    那天晚上,福门做了一个梦,父亲在做灯笼。

    梦里父亲拿起竹片子,用交叉方式编织灯架。每一片竹片子都富有韧性,父亲的手指早已生着厚茧才能不轻易地割伤。每一次的折压虽不需要太大的力气,但也要求掌握好力度,不使其散架。完成后,再在灯架中间,扎数圈竹圈于灯壁上。这需要很多心思和时间,往往父亲都是灯下完成的。备好浆糊之后也不休息就开始糊灯笼。先裱素色的棉纱布,再黏贴二层做灯笼用的单光纸。裱糊棉纱布得先将稀释的浆糊均匀的平刷在骨架表面,再将剪好的纱布轻附在灯架上,虽说剪裁好像是个女人活,马虎不得,父亲却也倒得心应手。接着用刷子沾浆糊刷平。这时他总是非常注意,因为刷子必须是干净的,否则,灯面将是一片脏乱。福门小时候糊浆糊时就懒得把刷子洗干净,浆糊涂得混气,薄厚不一,还结着浆糊粒子,因此被指责了一通。最后,父亲将裱糊的纸糊得没有接缝,才站起来,把灯笼放在通风处。人却像烟一样消失了。福门的脑子里唯一飘着的就是父亲的那句话:"好好学画,不要半途而废。"

    然后他醒来了,看着外面静静的月亮,哭了起来。

    自那日以后,张画人待福门更加亲近,简直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接下去的年日,他里将自己的本领统统教授给福门,还常常带着他在去镇上的人家做客,把他介绍给他们认识,夸福门是画画的好底子。别人看张画人如此赏识他,也很看好这颗苗子,偶尔呼来陪作画,偶尔也和福门谈谈这画画和人生的哲学。

    日子长了,福门也长大了,觉得自己好像一滴水滴入了七星镇这条河流,融洽了,结合了,但是就是少了什么,想想,却又说不出来。

    一天傍晚,他独自出门,找了个偏僻的草地,躺在那边,边上有片湖,他看着太阳慢慢落进水里,忽然有种熟悉感,想了很久福门才发现,原来它是一个灯笼啊!好久没有看见这么好看的灯笼了…好想啊…回去看一眼也好啊…

    "师傅,我想回一趟绿水镇。"

    "什么,怎么…忽然想回去?这不好么?"张画人有些惊讶,但也得强作镇定。

    "没有,我想回去看看我父亲,这么久了,我都要忘记他的样子了啊。"福门低着头,很平静。

    "那你回去看一眼吧,你现在已经这么优秀了,我也不算辜负了福灯笼,回去看看吧!孩子,他一定也很想你了。"张画人不看福门,叹了口气,挥挥袖子,进了房。

    当日福门简单准备了行李,回到了绿水镇。

    他觉得这绿水镇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么亲切,只是他不认识人家,别人也不怎么认得他。

    他顺着那条路往以前的家走,心中还带着些激动。可是当他走到的时候,却发现那已经不是自己家了,取而代之的是家杂货铺子。福门有些不安,走进店铺,却看见的却是那个曾经对街嘴角老泛着油光的男孩子。那个男子也见福门有些面熟,迟疑地问:

    "你是,福门?"

    "嗯,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住在哪里?还做灯笼吗?"

    "噢…我也不知道方不方便说。你的父亲其实早就因病过世了。你…也是知道的,他身体不是很好…就在你去七星镇不久以后。他送葬的钱也是张画人寄回来的。所以…他的坟就在后面山上…你去看看吧……"

    福门听了,脑子一片空白,迟缓地跨出杂货铺子,迟缓地上了山,迟缓地站在坟前,迟缓地看着父亲地碑,轻轻地说:

    "我好好学画了呀,没有半途而废呢,可是,我也没有灯笼了呀……"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得七星镇,怎么回到张画人家。张画人看见福门这失魂的样子,也很不忍心。

    "你都知道了?"

    "嗯…"

    "孩子啊,我以为你不会回去的。可是我看你这么大也应该对你说了啊。你父亲带你来我这拜师的时候,偷偷对我说,他快不行了,希望我收了你。再去你家说要把你带来七星镇也是和他事先安排好的。那时候带回来的信也不是别的,就是他已经去了的消息。你那么小,我真不忍心告诉你呀…可是你长大了呀,画也画得这么好了啊…"张画人说着说着也有些难受,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好。

    "可是,他怎么连一个灯笼都没有给我留啊?他难道不知道这七星镇没有灯笼吗?一个他做的灯笼都没有吗?"福门强忍着悲伤,攥紧拳头。

    "孩子,你来。"张画人起过身,揽着福门进到房间去,从很高的柜子里拿出一个东西。

    福门一看,竟然是灯笼!父亲做的灯笼!

    "这,这…"

    "你还记得那时候拜师,你父亲不是送了我一个灯笼么?我一直都收着呢。现在送给你吧,孩子。好好继续画画,不要半途而废啊!"

    福门看着父亲做的灯笼,这么干净,结实,忍不住像孩子一样痛哭了起来。

    第二天,福门家门口多了一个灯笼。这么漂亮的彩灯笼七星镇可是从来没有的,每每有人问起福门家是哪个,得到的回答就是:你去找那个门上挂着好看的彩灯笼那家,准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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