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忙着做公益，单单一个入户探访就耗尽了我好几个周末的休息时间，于是目前的工作性质就变成了整月无休：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休息就去做困境儿童的入户探访工作。
星期三去看望的那个重残儿童让我印象深刻，那么多人，为什么我独独记得她呢？
实在是让人特别不舒服，其他家庭走进去有股味儿就有股味儿，在能够忍受的范围，人到中年，忍耐力确实有很大的提升。
其他人的不好感觉还能说服自己接受。
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包括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实在让人犯“恶心”，我胃里一直在翻江倒海。
初次见到她，面目类似那些低能儿，嘴唇肥硕、双眼突出，跟巨大的头颅形成鲜明的对比的是无比畸形的身躯，据她妈妈说只有80斤。
我们见到的她，纯粹地像个婴儿，除了年龄、身材，她的所有行为举止都退化成了婴儿，会在床上没有目的地爬和滚、会把所有靠进她的物品抓住塞到嘴里、会发出让人焦躁的各种单音节……看到躺在床上的含雨，15岁，80斤，不停地吃、不停地吐，吃手指头、吃被子、吃衣服、吃纸巾……吃到吐，还是无意识地不停吃、不停吐。
同行的社工想要给她买硅胶咬咬乐，被她妈妈阻止了，妈妈说：“她有牙齿，硅胶器物不经咬”；志愿者提议用轮椅带她出去逛逛、晒晒太阳，妈妈说：“她的肺相当于正常八、九十岁的老人，不适合出门”。
我想到自己的女儿，一样的08年出生，占着身高优势，足足有她的两倍重，不同于含雨的无助，我女儿能跳能跑，能呼吸新鲜空气，能去上学，有自己的朋友，也肯跟我交流她的日常见闻，甚至有一天，她跟我说她喜欢上了班里的第一名，她准备也拿次第一名，“这样，可以引起他的注意”。
相比正常15岁女生，多么痛的对比！
对于含雨的病情，医生说是“基因突变”，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可是含雨妈妈硬生生扛住了，她会把女儿抱在怀里，把她包好，带她去楼顶短暂地晒会儿太阳，打零工赚钱给她买火腿肠吃，为她学会理发、做衣服……其实我更怕听到“为母则刚”这四个字，含雨妈妈为她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超人妈妈”，。
其实我如果没有这次入户探访，我跟她永远都不会有交集，但是我们有了惊鸿一瞥，生命里就烙下了痕迹。
谁都没有提，我们这些入侵者有可能带给她致命的细菌。我尽量远离她，怕我会污染她，可是又尽量的伸长了脖子，我想把她细细的记在脑子里。
我们匆匆的见面，又匆匆的分别。时间不止留下深度，还留下厚度，可是再回首的时候，那个叫含雨的孩子却再也不会回来——在我们看望她的第三天，她就去世了。
我脑海里印了两个字：无常。
面对无常，我们束手无策，将来的、未来的，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不停吞噬我的念头。
一直觉得这世上告别仪式挺多，比如喝酒、旅行，或者干脆大哭一场，可是经过这次才知道，人生中的大部分告别原来是悄无声息的，原来星期三的相见，竟已是最后一面，此后再也不会重逢。
如果不我做志愿者，这辈子都不会见到她。
我跟我的心理医生探讨这件事情，其实真正意难平的，是我觉得自己害了她，我们这些外来的入侵者身上带着那么多的细菌，没有一点防护就闯进她的世界，进入她的生命，参与她的命运历程，作为一个拉力系统，没有把她拉出泥沼，甚至有可能，还反作用“推”了她一把。
步入中年，我也见过大喜大悲、起起落落，也见过了身边人的悲欢离合，可是那都有一个过程啊，觉得人老了，那是自然而然的，觉得人生无趣，结束了那也是一个自然而然，可是这一次真的太突兀了。
生命的重合只有那一次的会面，我们匆匆而去，她匆匆离开，我猜我们送她的隔尿垫，肯定没用完。
去当志愿者的初期，我觉得自己特别强大，无所不能。
后来才慢慢沉淀下来，最后看的多了，心已经麻木无动于衷了，可是这次又被深深的触动了。
我见惯了悲欢离合，从小我爸爸就乐善好施，他买下了大队里的三间仓库房，做上洗手间和厨房，把附近几个村里的孤寡老人接过来养老。
只要妈妈做了好吃的，爸爸都让我把“开锅“第一道拿去给老人“尝尝鲜”，老人们走了一位又一位，后来轮到我家小爷爷，后来轮到我家奶奶，最后我家外婆也没了，老一辈都走了，爸爸说：“下一个轮到我和你妈妈了。”
我无比紧张，可又无能为力，眼见岁月把我吹到不惑，又带走我爸爸妈妈的青春，我想做些什么，又不晓得面对时间这条大河，我能做些什么。
无奈之下，我只好找我的心理医生聊聊，不然我的自责还有耻辱，真的像个黑洞，会把我吞噬过去。
心理医生没有跟我讲大道理，他只是说：“有时候，人们常常会好心办坏事，如果是那样，我觉得这是可以原谅的。”他例举：“就像家里有位老人即将离世，但他要等到他最想见到的人才闭眼，这种事太多了。你不觉得，她不想就这样，没有看到你们就离开这个世界，她要等到你们去看望过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我释然了，无论遇见谁，都是生命中该出现的人，绝非偶然，他一定会教给你一些什么，生活总会给你答案，但不会马上把一切告诉你。
不过，在我看来，含雨的妈妈是个很坚强的女人，面对瘫痪在床上的女儿，依然能跟我们谈笑声风，讲到一些困难的时候， 她甚至比我们听众还要坚强。
在某一个瞬间，我看到她眼里绽放的光芒，那不是泪光，那是希望之光，她安慰我们道：“我们都要向前看，所有的这一切都会过去的。”她微微一笑仰望天空，眼中闪着希望之光：“我想苦难总会有结束的一天。”
我也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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