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陪你走到终点

1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我坐地铁去北京站接雨铭。

我怕他行李太多，就买了张站台票进去等。

火车进站，车厢里灯光惨白，人人满脸疲惫。

他只提着一个小包排队下车，一别数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

黑瘦，白T，排在队尾。

读书时他就这样。

2

当时我在北京穷困潦倒。

一百平左右的房子里，合租着七个人。

我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我的行李都扔在地上，雨铭来了，他的行李也只能扔在地上。

还好他只有一个简单的随身背包。

我很诧异。

我问他，你来北漂，就准备这么点东西？

他笑了笑。

没说话。

3

我把卡里最后三百块钱取了出来。

我对雨铭说：

兄弟，来的时候看见路口那家涮肉了吗？大铜锅，落地窗，服务员穿旗袍，霓虹灯招牌24小时亮着。

从搬过来我就惦记着去吃，舍不得，今天你来了，我请你。

雨铭说：

不用，我请你，我来北京还能不带点钱吗？

我摆摆手：

你的钱得留着，你刚来，就带这么点东西，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雨铭想想，同意了。

4

夏天夜晚，我们让服务员把火锅支在了店外。

晚风习习，锅内沸腾，我盘算着手里这三百块钱，点了不多的肉，和很多的酒。

那天在我看来，是很特别的日子。

雨铭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现在我们终于团聚了。

以前我们俩坏事做尽，一起逃课打架。

偶尔我们也惆怅未来，一起发呆幻想。

我们做什么事都在一起，我们喜欢的事情都一样，我们的习惯都一样，我们说话的语气动作，我们骗老师和家长的借口——

全都一模一样。

直到有一天我对他说我要去北京了。

在我家乡那个寒冷的小城市，我们刚打完一局游戏以后，我说了这句话。

他什么都没说，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

那根烟抽完，我就走了。

5

到北京以后，我一直过的很苦。

这都没什么，因为日子越难过，我越对未来充满期待。

北京每天发生的感动和伤害，刺激着我必须留在这里。

每次我跟雨铭打电话，听不了几句他的近况，就开始劝他来北京闯荡，每次都说的很激动。

雨铭总是承诺我：机会合适就去找你。

现在他终于来了。

所以这天对我来说才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我们俩不停的干杯，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情绪，我们回忆着往日时光，干过的坏事，和那些坏事给我们带来的成就感。

火锅烧着炭，风一吹火星四溅，落在身上，很烫。

啤酒加了冰，喝进肚子里，很凉。

我对雨铭说，今天把钱花完，明天开始，我们兄弟俩必须在北京干点出息来。

雨铭还是笑了笑，没说话。

6

宿醉。

我是被雨铭吵醒的，看起来他比我状态好得多。

我说，行，你现在真是比我能喝。

他说你再睡会儿吧，我去买早点，你想吃什么？

我说，随意。

然后翻个身接着睡。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二点了，我这间破屋子虽然有扇窗，但是却没窗帘。

阳光照的我头更疼，又热又烦躁。

我才想起来，这人买早点买到哪儿去了？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那边信号很差，说话断断续续。

但是我听清楚了。

雨铭对我说，兄弟，我走了，回家了。

我说我出门买早点，就是怕你心里难受，你喝多了，应该多休息。

兄弟，你总对我说要去北京，要我去和你一起闯荡，你说我们在一起绝对能做点什么大事，就像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活一样。

这些我都相信。

我相信那是最适合你的生活，那是你的选择，我义无反顾的永远支持你。

但是我不能陪你走这一程了，我这次来并没有打算留下。

我就是来看看你，也来送送你。

保重。

7

火车吵闹的声音在电话里不停的传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故作镇定的调侃着骂他几句。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雨铭只提着一个小包就来了。

知道为什么在酒桌上他好几次沉默着不接我的话。

并在很长时间以后，知道了为什么他没有选择跟我留在北京。

尽管我当时并不懂。

8

我记得在酒桌上，我和雨铭中间隔着一个大大的铜锅。

我很激动的对他说，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终于在北京团聚了。

他的回答是，相信我，很多年以后，一定还有这样一个酒桌，对面坐着一个跟你很好很好的朋友，但那个人不是我。

当那一刻发生的时候，你会想起今天的一切，想起我。

但是要记得，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当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这些话被酒杯碰撞的声音一笔带过。

现在我有点懂了。

没有人能陪你走到终点。

而你不能做的，是一边向前走，一边回头望。

9

在我决定去北京的那一天，我和雨铭打完了最后一局游戏。

我们总是互有输赢，那一局的结果我已经不记得了。

或者说那一局真正的结果是，我们必须分开了。

从此我选择了不同的生活，他也在那一天真正长大了。

长大意味着，天各一方。

这是如此残酷又无力的现实，而我又是主动选择它的人。

我在人生最快乐的阶段全都和他一起度过，接下来我要面对人生更多的未知，更多的欢愉与痛苦。

独自一人，或与别人为伴。

10

你人生最好的朋友，有他最好的人生。

这一切由不得我安排。

他来送送你，带着他的思念和祝福，就是这一切的结果了。

想想这些年，看起来总是我懂得多，但在人生这件事上，还是他先成熟了起来。

我没有失去这个兄弟，我失去的只是曾经的自己。

回忆这个东西最伤人的地方在于，好的回忆和坏的回忆，多年后都让你感到难过。

那些一去不返的好时光，就像那晚酒桌上四溅的火星一样，随风散去。

只剩一点点落在身上，很疼。

我再也没吃到的早餐。

再也分不出胜负的两人。

在人生无尽的别离中，陷入了北京24小时不灭的霓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