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男

作者: 孙铁柱 | 来源:发表于2019-06-06 10:22 被阅读0次

——正文——


约了一点半的会议,但是发起会议的人还没到,况且会议室还被另一群人占用着。于是我便靠在会议室门边盯着人来人往的走廊发呆。闲置的眼睛开始休息,首先是失去了焦点,进而色彩的饱和度大大提高,就像刚打完呵欠,眼球覆上了一层水膜,光线在折射作用下鲜艳起来。

门开了,大家鱼贯而出,我的眼睛马上捕捉到其中一个值得聚焦的视点,眼周的肌肉微微调整,一个驼峰清晰了起来,外头套着海蓝色的竖条纹衬衣,这些条纹颇为精确地描绘出驼峰的弧度和尺寸。驼峰来自一个四十岁出头的男人,头发硬得梳不下去,脸上坑坑洼洼,像手艺拙劣的人所做的豆腐干,身体短小健壮,站在那里就像一条顽强的鲣鱼,背上的驼峰就像穿过鳃的草绳,把他提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玄武。

后来我很纳闷,如此特别(并非调侃)的人,为什么就职同一家公司一年多都没有发现呢。玄武说,他的驼背也并非是引人注目的那种,从正面看基本是看不出来的,他尽力站的足够直,也并不显出一副畏缩样。这么说起来,那副驼峰简直像一块副骨贴在背上,仅仅只是令他肩胛骨向前探了一点罢了。

我们偶尔会在一起喝啤酒,打发如周日下午三点到六点这样的垃圾时间。我发现他没什么朋友,如果我不约他,他就在家里看书睡觉,偶尔会去趟超市,买上能吃一周的速食面和啤酒。

我们大部分时间谈论他看的书,他看那种美式的侦探小说,雨夜、风衣、左轮手枪,以及一个被谋杀的性感女郎。他讲述书中情节的时候,驼峰会随着他的颌骨开合而摇撼,我时常在想如果拥有这样一副驼峰的杀人者出现在雨夜里,不必露出手枪,也足以震慑住受害者了。

偶尔我们会谈论他的驼峰,他并不介意,甚至因我不刻意遮掩自己的好奇心,他反而很开心。这令我想起中学的一个回族同学,我曾在他面前吃一枚猪肉饼,吃之前也坦率地问他是否可以吃。我一直以为是这种直爽的行事风格为我赢得了他们的友谊。

“这座驼峰会产生很多不便吧”我握着啤酒,眼睛扫过他和他的驼峰。

“说起不便啊,当然是'人’的不便多一些吧,从生存的角度来看,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负担呢,甚至因为这份重量,长久以来,都让人很踏实安心啊”,说完喝了一口酒。


“人的不便,是说歧视吧”

“不不,歧视这种东西是最初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指与‘人’的定义的一部分冲突所造成的不便啦,比如在电车里基本会占用两个人的位置,尤其是早高峰的时候,真的会觉得很不好意思,总不会有人愿意蹲在我的驼峰下面吧。此外,穿衣服也曾经是令人头疼的事,驼峰总会把衣服撑起来,我曾经常常因为冷风灌进去而着凉”


“真是辛苦啊,那后来怎么解决的呢”我也呷了一口啤酒

“后来只好不买成衣,而是去做定制的立体裁剪,为此花了不少钱。但与此相同的,女性的乳房,她们就可以随便买到便宜的成衣,完美地包裹着那两座突起而不必担心出洋相。也从没听说过哪个女人会担心自己的胸部在电车里占用过多的空间吧,这就是我所说的与‘人’的整体定义的部分矛盾所带来的麻烦了”


“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比起女性来,你的驼峰的确收到了不公的待遇啊”我瞥了一眼他的驼峰,不禁想象着上面罩着一个合乎尺寸的如同女性内衣一般的东西,心中觉得太过怪异。

两周之后,玄武却跟我说,他的驼峰没了。

那天我在家读京极夏彦的妖怪小说,兴味正浓,玄武却突然闯进来,跌进沙发里,像一只负伤的河童,愤怒却虚弱。

“怎么办,壳碎了”,他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步。

“壳?碎了?”说完才发现他的背上空空如也,衣服像捣坏的蜂窝强撑着塌陷,失去了驼峰,立体的裁剪完全崩坏掉了。

他打开挎包,叮叮当当把里面得东西抖得满桌都是。我拿过一片端详,是像龟壳一样的东西,边缘是碎裂的,有一定的曲度,凸的一面很光滑,凹的一面则坑坑洼洼,我不由得看了看他的脸。


“这就是你的驼峰?怎么像壳一样?”我把壳收拢在一起,试图还原我印象里的形态。

“不是像,这就是壳,也可以说是外骨骼。我生下来就背在身上,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妈生了个王八”

我愣了一下,拿着一枚壳考虑了一下他在这种情况下开玩笑的可能性,最终还是忍住没有问他是否具有缩进壳里的能力。

“不过后来我长大了,壳却没有长,逐渐移到了脊梁骨上面”说完他就垂下了头。

“但是怎么突然碎了呢?”,见他不说话了,我不得不问。

“被人砸碎的,太可恶了,趁我昨晚喝醉酒,干出这种事”

我奇怪地望着他,不是觉得有人在半夜悄无声息地潜入他家砸坏他的壳奇怪,而是觉得他如今没有驼峰的样子显得如此正常,却又如此奇怪。

当务之急,自然是寻找犯罪嫌疑人,其实在我看来,丢失了驼峰的玄武,与他口中‘人’的定义的矛盾之处已经消失了,既不必在电车里不好意思,也不必绞尽脑汁与女性的乳房争取同样的权益。实在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然而玄武却拉着我走向了五金店和古玩店,“我们可以修复它的,至于是谁干的,等我的壳好了,我会去找他的”。

我还没来得及表达我的看法,他就带着我看了十几种替代材料和粘合剂。难道是因为一时没有转变过思路吗,我心里想。“你现在不是已经可以没有负担地活下去了吗,还要重新背着它干嘛”我不得不说。

“已经习惯了,没有这个壳不舒服,睡觉的时候没有它挡着,一睡平就会醒来”他这么说的时候,壳已经被一个倒卖古玩的师傅修复了一半了。修复好的部分显露着不规则的裂纹,分割成一块一块,真的就像龟壳一样。

三个月过去了,我们照常喝酒聊天,驼峰碎裂的事情就像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不再被他主动提起。我倒是想问问到底是谁弄碎了那壳,他却一直语焉不详转移话题。

这天我们在酒吧里喝,旖旎颓废的蓝调在头顶逡巡,天色尚早,人不太多。我们终于又谈起他的驼峰,虽然碎裂过一次,不过不得不佩服那位师傅的手艺,据玄武说,看起来颇为狼狈的壳,摸起来与之前一般无二,也不见得多么脆弱易碎。

“其实——”“话说——”

我笑了笑,喝了口啤酒,“啥事,你先说吧”

“哈哈,也没什么,你看看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红酒瓶塞大小的东西。

“鹿茸?好东西啊,哪来的”我翻来覆去地端详,表面一层细微的绒毛,断面的血迹还很鲜艳。


“昨天刚割的,从人身上割的”

我怔了怔,手一抖,那枚鹿角掉落在吧台上,正好断面朝下,立住了。他仿若无事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金色的酒液。

“这个妓女上次弄碎了我的壳,我取她一只角,不过分吧。是不是很惊讶,这世上除了背着壳的男人,还有头发里藏着鹿角的女人。”

“......”我惊愕的无言以对,只好拿起酒杯,皱着眉头喝酒。

“哦对了,你刚才要说什么”

“没什么,想说其实你这个坏掉的壳用的还蛮合身的嘛,啥时候定做新内衣啊~~”

“去你的,喝你的酒吧”

我们轻轻碰了碰杯,一饮而尽。我不动声色地把尾巴重新塞回了裤子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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