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里:当家乡变成故乡
□ 刘建国
峡口。河水汤汤,弦歌不辍。恰转弯,流壁激撞,“噗——嗤——”甩荡成一串别样音符,仿佛满庄子土著人围坐岸边,静静聆听月光投洒在水面上的绵悠神曲,突然给谁五音不全的一嗓子整乐开花。
西山。隅席垂首、状若有思的“寨子里”神情倏尔一振,望向谷底的目光闪烁出天边五色巨石般的绚烂。
斯水,人文始祖乘葫芦漂流以避洪灾;兹山,“大地之母”取千仞山石而补残天。伏羲、女娲,玄奇美丽的传说,为枕山臂水的寨子里陡添了几分神秘气息。
大山包容,葫芦河恩荫,生生不息的寨子里人,在这片贫瘠硗薄的黄土塬上刨粮食,剜野菜,养娃娃,熬过苦苣下饭、浆水充汤的箪瓢屡空的辛酸,也享受到食前方丈、大快朵颐的酣畅,更有那最抚农人心的烟火气的安适与平静。
·古堡,时光深处的村庄庇佑神 ·
日出时,西山的天被率先点亮。一片片,从山顶、半坡,至山脚,最后才是川区。山村,总能跑在时间的前面,然而,比寨子里更早迎接到第一缕晨曦的,却是它头顶那座幽深而凝重的古堡子。
堡子不远,出村口,转身,一抬头就看得到,静立冷风中,像黄土梁高高竖起的衣领。堡子年代久远,相传明清时期就已形成,少说也得有三个百年以上的历史,村庄里很多老人却更愿意相信其始建于民国某年,夯基筑墙,储粮纳畜,以避匪患。古堡蕴含着浓厚的人文气息,在不同时期,发挥着其特定的作用,默默完成时代所赋予的特殊使命,深藏功名,片叶不沾。
其实,堡子还有个响当当的名号“雷神堡子”。雷神,神话中司雷之神,据《山海经·海内东经》载:“雷泽中有雷神,龙身人头,鼓其腹则雷。”雷泽,今山东菏泽,古属青州,生活于斯地的祖龙雷神,和偏居雍州一隅的一座小土堡之间曾有着怎样的瓜葛,言人人殊,无据可循。不过,这也丝毫动摇不了堡子梁下人们那深入骨髓的、神圣而又虔诚的信仰。在村民心中,堡子就是雷神的家,雷神也是堡子永远的主人,和爷庙里的龙王一同都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司掌雷鸣电闪、行云布雨之职,主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事,主宰着庄农人的泪与笑,辛酸和甜蜜。他们消灾降福,护佑村民代代吉祥、世世平安。
山不算太高,坡也不很陡,抄小径穿越一片密密匝匝的刺槐,再攀过丛生的沙棘林,半个多钟头即可到达雷神堡子。就算走大道,顶多也不过个把时辰的路程。
雨后初霁,堡子脚下的冰草发疯狂长。这是一种生命力极其恐怖的植物。想起了心性同样强悍的骆驼草,扎根荒漠,战风沙斗旱暑,孤独求败,向死而生。如果说骆驼草是戈壁滩上的“斗士”,冰草则更像拓土开疆的“君王”,即便只囿于瘠薄的黄土坡一隅,也能盘根错节,恣意扩张地盘。睥睨八面,威加四方,在它面前,任何野草要么俯首称臣,要么被一律驱逐出境,好不霸道。
几只叫不上名的野鸡扑棱着翅膀在草滩中跳跃。这种野鸡已经多年没见着了。有三两道疑似苦楚的纤细虫吟声从草浓藤密处传来,一只不知被草底下什么东西惊吓着了的野兔蹿出,瞪着眼跟野鸡对峙了老半天,倏然箭一般逃走。
七座硕大城垛,四四方方撑起堡子厚重的身体。城墙和黄土地骨肉相连,牢牢长在一起,好比那棵苍劲古老的参天大榆树,根已深深扎进几辈人心中,永难分割。墙体斑驳,岿然不动,像一叠泛黄的厚厚牛皮纸,时光之手在上面续写着悲壮与愁寂。正面墙身中段本应为第八座城垛处开留着一口拱形土门,高逾两米,足可通人。始入便见一庙二殿,灰墙青瓦,没落如民房。庙里供奉雷神之尊,偏殿则敬拜财神关帝,送子三霄圣母。五谷丰登,金玉满堂,人丁兴旺,永远是人们最本源的生命依托和精神祈望。
似乎并无惧冰草淫威,墙外草木蓊郁,墙内狗尾草也是长得气贯长虹,垂实的穗子随风点头,洒落一地毛茸茸的金灿,像道士挥舞手中的拂子,拂得一方天地清朗,拂出一城凄美寂寞的痛。滥竽充数的黄蒿草亦搔首弄姿,东施效颦,一副蝼蚁得志之势。娇柔如狗尾草,也会被冰草无情嫌弃,蒿草这种辛臭浅薄之物,竟敢在“君王”灭世的目光下招摇过市,除了古堡怜悯苍生荫护生命的本能,更可能就是,当意识到孤勇已无力为继时,冰草不再羞与哙伍,自降身段,终于肯跟其他野草和解。出身有别,境遇无异,在现实的生存压力面前,它们抱团取暖,大片大片,浩浩荡荡,共同抵御着这深不可测的时光与无奈的寂荒。
在这里,流动的脚步不见得比流动的风声少许多。烽火,刀光,滚木,飞石,赋予金戈气息和信仰力量的古城堡,根本轮不着臭蒿之类的幺幺小丑来虚张声势。只是,当官兵横征暴敛的妄想化作腥热之风隐入历史烟尘,劫匪的嚣张跋扈在铜墙铁壁前偃旗息鼓,当虔诚的香火沦陷于庸俗的利诱,所有的惨烈,贪婪,生动,鲜活皆成为幻境。风声,重新定义了堡子梁的音律。鸣虫忘记了锣鼓,草叶取代了剑戟,剥蚀的城墙平息惶惶心跳,似血的夕照点不亮幻灭的阴影。山风唱不响秦腔的怒放,冷月很难再篆出梦里香烛炉烟的缭绕。
站在敦厚的城墙上,风骤然狂躁起来。过去,它最喜欢做一件事,把村庄上空的炊烟顽皮地拧成一股灰草绳,或恶作剧拂乱一头长发,要么一本正经压扁成镰刀状,收割着一茬茬或丰盈,或微薄的希望。现在,风无所事事。人整天埋在事情里,人累而充实。当事情刻意躲着一个人时,人便被无尽的孤独所包裹,性情也会因抑郁变得乖戾抓狂。
更远处,群山依稀,轮廓模糊,遥远的迷蒙中,透露着苍黄,隐隐还有些青白。这是一种不可预知的颜色,穿过去,也许会呈现一片柳暗花明,若迈不过,必将走向衰亡。时光,终会对一些人和事感到失望。
昔日的关隘要冲,避难场所,山场庙会,祈雨圣地,如今的古堡已无人问津,孤独又倔强地站立在土梁顶,熬着颓败的光阴。一个地方一旦变得冷清,总有另一些生物会躁动不安起来,野草是这样,虫鸣是这样,人的欲念也是这样。当人的欲望膨胀起来时,曾经的信仰也随之坍塌了。
·六畜,村庄兴衰的“风向标”·
“徐徐清风来,紫气绕高台 ”。
四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堡子梁下的人们幸运地拥有了属于自己耕种的田地,沉寂多年的积极性空前暴涨,几乎一夜之间,村庄突然就长得肥胖起来。山头的玉米棒子壮硕了,阳坡沟的麦穗饱满了,黄土地里的洋芋浑圆了,漫坡的苦苣菜也肥嫩蓬勃了。房顶的炊烟隽永有味了,人们的笑声舒朗有趣了,圈舍里的六畜叫得更有底气了。
鸡,是悬挂在村庄上空的古钟。麻灰色的鸡叫声响起,天幕放亮,旭日东升,从此天地泾渭分明,不再混沌无极。鸡,是村庄的大脑。“一日之计在于晨”,黎明的罐罐茶在泥炉上翻滚,早起的庄农人神思也跟着活络起来。堡子梁敞风,地不保墒,晌午前耕三分地,日落时播半亩田,是既定目标,也是没得商量的任务。庄稼,从不会跟将就妥协。
鸡,是村庄的口舌,它还担负着人神沟通的神圣使命。破晓时分,即为通天地的时刻,活跃于这个时间段的公鸡,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干云豪气,血肉之躯祭天拜地,替村民将其意愿和请求传达给天地神灵。
狗,是村庄的眼睛。狗有阴阳眼,能看清阴世阳间的人和鬼。狗眼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两色,它不可能去颠倒黑白。村庄口,秋阳下,黑狗匐于地上,眼睛微眯,鼻孔一张一翕,仿佛在说梦呓。熟人走近,翻下慵懒的眼皮,继续做起美梦。若有陌生脚步声传来,便倏然起身,对着生人狂吠不止。狗是安检员,是装在村庄里的监控器。
狗,是黑夜馈赠给村庄的一场梦。白天的村庄,人声喧阗。夜晚的村庄,狗吠狺狺。狗和星星传情,狗和月亮达意,狗与狗相互交谈。村北狗问,村南狗答,村中狗辩。一问一答一辩间,邻庄狗也参与进来,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此时,狗吠声就将几个村庄连接成一片汪洋大海,波涛声声,幽梦绵绵。在这场梦里,村庄的主人酣睡如饴。月光悄悄探进窗口,依稀中,那被贫穷压弯的皱纹里,盛开出幸福的景象。
羊,点亮了农人希望的心灯。羊咩声泛着清香味。羊一叫,路边的冰草芽先绿了。春天在蝴蝶的翅膀上颤动,阳光在庄户的门头上低吟浅唱。山村的早春还是有点冷,料峭中,过完大年的村民已闲不住,“咔嚓,咔嚓”磨起刃镰子,准备旋洋芋籽种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无须抱怨山中春浅,比起堡子梁冰草的霸道,阳坡沟却是清新恬淡中盎然生机。地埂边,曲径旁,迎春花在寒风中绽放出一串串金黄色的小花,如璀璨的金星缀满枝头。若不走近细看,你很难发现竟有四个花瓣、骨朵边缘翘起来的连翘花与其争相吐蕊。“一花独放不是春”,还真是的呢!蒲公英不自卑微,一点浅黄,一点素白,锯齿叶外表下,亦有一副润饰春天的慈心肠。待到秋风起时,冠毛随梦漂泊,经历多少苦难,只要有一捧泥土,都会努力发芽、开花、结果,去成就自己不算精彩却又完整的一生。
若再往后点,五月天,绿油油的麦苗铺满沟底,坡野上苦苣菜、苜蓿草赶趟儿露出头角,再加上大片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赶来造造声势,气势上已不输正是草木春深、群芳竞艳时城中的浓烈多少。
驴,是村庄的腿。驴能长久站立,一站就几十个钟头。驴很少会卧倒,当驴倒下时,它就再不会站起来了。驴是站着睡觉的,跟村庄一样,天为帐,地为床,亘古不变。驴,是行走的村庄,把村庄一切生物的排泄物驮到田间,又将田地里所有的庄稼驮回村庄。驴,撑直了村庄的腰身。
驴伸长脖子,对着夜空引吭高叫,撕心裂肺,声声啼血。湿漉漉,殷红红,在高空织成密密雨幕,洒向村庄。于是,田野的牵牛红了,水泉边的野草莓红了,沟坡的花椒树红了,山岗上的蜀黍也涨红了脸。龙子湾红土坡,已被村民浩瀚的锄头力量改造成一台台错落有致的梯田。即使壤瘠肥浅,不利农作物生长,然得益于“近水楼台先得月”,葫芦河水这颗大心脏,常年源源不断为其为泵着新鲜血液之因,虽根本上改变不了山里人靠天吃饭的境况,龙子湾的庄稼却总成熟得比阴山那边的更早些,麦苗也能一年又一年比后山梁上的包谷杆长得还要欢。
葫芦河水敲着鼓,气势十足,一路奔腾而去。这是麦浪滚滚、干劲冲霄的火红世界,每每到夏收时节,庄农人的欢笑声、“咔嚓”的磨镰声,和着葫芦河“咕嘟”的吟唱铺满了整个谷底。
牛眸声深沉而泛铁青色。牛拉着犁,冰火两重天。一头大汗淋漓,一头冷若寒霜。牛越耕越瘦,地越耕越肥。牛,耕阔了村庄的胸怀。牛,是村庄的胸膛。
牛驮着夕阳回家时,堡子梁滚落的风刚好被圈养在村庄中,绵软得如同羔羊。铁匠铺像落日般溅着火星,劁猪匠的号角音犹在耳畔,磨坊的机器声拉阔了麦田的宽度。身上散发着糖果香味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远,放学的儿童闻到甜蜜依旧在空气中荡漾。
后院有三五棵老梧桐,粗及碗口,高抵崖顶。山风习习,秋夜清凉。牛嚼着可能今冬到来前的最后一把青草,不怒不喜,不怨不艾。
竹席上,一盅一壶一泥炉。一人一牛,一茶一草,听风观月闻虫鸣。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日日月月跟胡垍疙瘩打交道的庄农人,竟亦享受到一回诗意的人生。
猪,是村庄的肚子。猪一旦多起来,必定是风调雨顺,粮篅充实的结果。村庄里猪越多,往往表明村庄里的人越富裕。只有当村民的肚皮被除苦苣菜以外的五谷填瓷实了,才开始有心思、也有条件去做些原先想做又做不了的事情,譬如尝试抓点鸡仔养些猪崽。是猪,撑圆了村庄干瘪的肚皮。
猪叫声是白色的。腊月里,猪叫声越来越稠密,此起彼伏,尖锐的叫声震得屋顶瓦片碎裂,天空簌簌雪落。这个年最丰盛,这时的村庄最丰盈。
人是村庄的灵魂,当村庄里六畜同时发出叫声时,人的神魄也跟着呐喊起来,整个村庄便随之沸腾了。
村庄和家畜息息相通,休戚与共。六畜是村庄的器官,六畜旺,村庄兴;六畜凋,村庄衰。
·老人,村庄最后的守护者·
新铺的柏油路宛若银灰色巨龙,从西山脚下一直蜿蜒至寨子里。几个花枝招展的村妇迎面而来,高跟鞋敲打地面的脆响,撕开了裹满厚茧的山风耳朵。往昔那覆盖脚面的塘土,再也找不到倾诉的鞋帮。有阳光,在风的空隙里跌落脸上,新鲜的笑容里挤出了悠悠奶香。
我瞅向她们,她们只瞥一眼我,继续说笑着而去。这本没什么,对于一个长年漂泊在外音讯少有的人,不会有谁去刻意关注你。何况,她们可能只是这个村庄某户人家的媳妇,当她们从娘家风风火火嫁到婆家来时,我早已完成龙门一跃的壮举,蜕变为一个陌生城市的上门女婿。真正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当我来到村南口时,竟然没发现黑狗,那条当年盯着我肩上行囊,目光隐隐有些不舍的大黑狗。
轻而易举间踏进村子,心中却无丝毫庆幸之喜。我不再奢求能见到一条老熟狗,哪怕只是一条年幼的、无知无畏的小崽子,满眼敌意气势汹汹,或色厉内荏装腔作势吼叫几声,以印证我的出现并非只算稀松山风掠过一片纸屑。还好,有老人蹒跚走来,弓腰,咳嗽,喉咙里拉风箱。老人认出了我,我也记得老人。一代纯粹的农民,没见过世面,一辈子捯饬着脚下那片黄土地,无偿交了几十年公粮,默默养活了无数人,终于,老成别人嫌弃的模样。苦,加快了老的进度,加剧了老的程度。
来到爷庙外时,我碰见进村后的唯一一个同龄人。儿时伙伴间的照面,以一个颇显生疏的点头草草收场。庙门虚掩着。推门而入,手法老练地插上三根香点燃一沓黄裱纸的瞬间,他呈现给我的不只是一面卑微落寞的背影,甚至还有种通天接地的伟岸与踏实。父辈多已去,同侪形陌路,曾经共同的村庄主人,他选择了潦倒般的坚守,貌似春风得意的我,此时更像是一粒无处落脚的浮尘,一位匆匆而逝的过客。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唤醒彼此间的记忆了。
村庄在改变,变得越来越漂亮。那些破旧的围墙,脱下了百年的沧桑,红砖夯实的身体,换上了整洁如一的新装。硬化的村道,腰带般系紧每一条窄巷。水泥浇铸的土院里,一口口水窖替代了已被遗弃的山间小泉。黄泥抹墙、柴草遮顶的老土屋隐身了,坑坑洼洼、泥水四溅的小巷匿踪了,三更挑起木桶赶往水泉边急匆匆的脚步也销声了。
村庄在改变,变得越来越开放。年壮劳力拼命往城市里跑,身后的庄稼,则撂给视土地为生命的父辈们去经营。后生有力无心,老人力所不逮,等老得不能行动时,人和田地荒芜在一起。直到春节务工返乡,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来时,在一道道取代了猪叫声的行拳猜令的歇斯底里中,在深夜一浪浪麻牌推翻的聒噪声里,被抽掉筋骨的村庄,仿佛一下子变得又白胖热闹起来。短暂的喧嚣,难掩无休的孤寂。腊月刚刚走完,正月才过一半,无心“恋战”的人群离开了,村子又憔悴成之前干瘪的状态。
村庄在改变,人的老终究是无法改变的。“振兴乡村,造福子孙”的标语赫然眼前,然而,在这个年轻人纷纷进城买房,子孙们去享受都市优质教育资源,在最后一批宽厚仁慈的、蹲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村庄守护者逐年凋零的小山村里,兴以何振,福为谁造?
我踱至土墙根下。这里,是村庄里仅能看到的几面土墙了。多年前,有个老人,整天倚靠在矮墙根下,如同被酒精泡软了筋骨的老头。不问世事,不闻是非 。上半日,他面朝东边,微眯着浑浊眼睛,迷茫望向沟底。下半天,面朝西,对着堡子梁怔怔出神。没谁能揣摩透他在想些什么,人们就调侃他一定是不小心把魂给弄丢了。现在,这个人的肉身也不在世了,连同那神秘的心思一起埋进了黄土。我努力想象着双腿迈入七十岁门槛后,一个人心境与状态所发生的变化,把自己颓靡成古稀老农该呈现出的模样,双手交叉袖筒,学着他慵懒地斜靠在老墙根下。
爷庙外,暖阳下,面东而眺。阳坡沟阡陌纵横的羊肠小道已能跑旋耕机了。葫芦河干涸了,河床轮廓盛满风的嘶吼。不见一只牛羊,无人耕犁的梯田回想不起秋的高度……恍惚间,一道苍老的悲叹声从耳边响起:疯了,简直是疯了,不愿种田,喝西北风吃六谷啊?草多歇庄稼,人也一样,歪点子过多,主心骨会被抽走,兴许尝得了一时甜头,可要遇个磨难事儿,遭苦受罪的只能是你自己。
我试着调转方向,仰面西望。听不到远风,闻不见近雨,唯目送夕阳醉汉般红着脸隐没堡子梁。一枚叶片盘旋飘落,安然驻足肩头。我无法判定是哪棵树捎来了一声问候,但我笃定它已不再年轻。树,会记住很多年前的人和事。我捡起叶片,细看。饱经山风洗礼,时光雕琢,脉络里满满的沧桑与沉静。繁华褪去是苍凉,落叶化泥终归根,这一刻,我竟有种想在生命的长河里潦草画上句号的冲动。我要圈地为牢,与落叶一起,将一份执念和节操深埋于堡子脚下。当一个人把一棵树的孤独放大了时,树也将人的孤独无限放大,在村庄里,相互在彼此的身体里寻找荒凉。
顿悟了七十岁的孤独,出窍的神魂又回归到知命之年的躯壳。对于老人近乎变态的偏执,我报之以悲悯,对忠诚和坚守,唯有肃然起敬。
山里天短。傍晚的村庄空空荡荡,像饿瘪肚皮的懒汉,空气中嗅不到稻麦泥土的香甜,风里再飘不出鸡鸣蛙叫的静谧。炊烟稀疏,如同老人头上的几缕残发。炊烟,是村庄的根,是农民种在房顶上的精神食粮,是抓在天空手里的马尾辫。炊烟不再升起,村庄便失去了天的托付,地的包容。我仿佛行走在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里。头顶,一盏盏太阳能路灯宛似星辰,毛茸茸的大眼睛眨巴间,便将盲夜彻底钉进历史的沼泽。在这片光亮里,我只看到了混沌与迷茫。
寨子里,当披起光鲜外装的那一刻起,它的心,它的魂,便跟着平整的油路私奔了。寨子里,当剥离神魂的躯体只剩地理意义上的名词时,家乡也就变成了故乡。而对于一个曾不甘为旮旯梁卯所困囿的山村叛逃者,仍旧忍不住想回头看看……
尽管已是物人两不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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