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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友你好,欢迎来到非凡精读馆,我是闫红,很高兴能够在这里跟您推荐我的这本小书:《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
我们很多人读《红楼梦》都会有一个感受,就是在每个年龄段在《红楼梦》里读到的感受都不同。我自己也是这样,少年时候,我在《红楼梦》里看到的是青春、爱和美。
等到我人到中年,我发现,在《红楼梦》里其实放着时空混淆的一整个中国,我们现在的很多泪点和痛点,在《红楼梦》里其实也都有。我们眼下发生的很多光怪陆离之事,在《红楼梦》里也都能找到对照。
比如说,我们现在都很纠结的一个问题,就是素质教育还是应试教育的问题,其实在《红楼梦》的第一章就触及到这个问题。
01 纠结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
大家都知道,贾宝玉是拒绝走应试教育之路的,他父亲贾政倒是希望他读书仕进,而且让他只能够读考试必读书目。
但是贾宝玉不管这一套,他有一个壮举,就是把除了《四书》之外的书全烧了。他的作业都是他的姐妹替他写的。好在,他的祖母贾母坚决地站在他这一边,每次因为这个读书的事情宝玉触怒他父亲的时候,贾母也是用自己的各种方式来保护宝玉,那宝玉的教育方式是什么样的呢?
他就是在大观园的风花雪月里滋养自己,他经常和他的姐妹们读诗、作对,他们做了很多培养自己性灵的事情。这样一个人,他后来是怎样一个结果?
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就有所呈现,在第一回里作者说:“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馀。”
这个话有点拗口,我觉得它说明了两点:第一个是作者写的是真人真事,就是他本人差不多就是宝玉那个角色,我们不要看后四十回里边说宝玉后来结局很好,中了举人,兰桂齐芳,这都是高鄂的意淫。宝玉的结局应该就是像作者在第一回里所说的这个样子。
第二点,作者说他现在混得很惨,他想起曾经见过的女性,觉得她们都比自己强。这段不难理解,我们都知道,宝玉是史上最著名的女性崇拜者。
他曾经说过:“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个话可以说是相当得罪人了。
作为一个女性崇拜者,作者说他见过的女子行止、见识都在他之上,这是不奇怪的,但奇怪的是,我们都知道,作者在崇拜天真、纯洁的女孩子的同时,是看不上那些多欲的、势利的、 世故的男性的。
但是在第一回里作者说了他不如女性之后,接着他又这样说:“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就是作者认为,他之所以混到这个田地,是因为他当年在条件很好的时候,没有听父兄师友的话,才导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所以他要把这个罪过都写下来,他说:“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我们把这几段结合起来看,就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作者说他不如那些钗裙,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乃是因他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的结果。换句话说,如果他听了父兄师友的话,是不是他就能够与这些女性比肩了呢?
这就非常奇怪了,在宝玉被贾政暴打的那一回,黛玉怕他吃亏,哽咽着对他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还安慰她说:“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段话我以前总是不太明白,因为宝玉挨打,我们知道他是因为首先被贾环诬告,贾环说他强奸金钏,金钏不从就跳井自杀了。还有就是因为蒋玉菡,就是那个跟贾宝玉关系不错的唱戏的蒋玉菡,一些各种各样的这一类的事吧。
虽然说贾环是诬告贾宝玉的,贾宝玉和蒋玉菡的关系我们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们从一个比较主流的现代人的眼光看,都不是什么好事,都挺暧昧的。那为什么黛玉那么怕他改,而宝玉说他就是为了这些人死了也情愿,难道他觉得黛玉听了这个话会很放心、很开心吗?
有一种说法说:《红楼梦》是后来才懂得的一本书。我也是到很久以后才明白,宝玉对黛玉的执迷,跟他对金钏、蒋玉函的情感是在一个体系里的,如果他很主流,虽然对其他的人(金钏、蒋玉菡)会非礼勿视、非礼勿近,但是也没有黛玉什么事了。
所以我们可以看得出来,黛玉和贾政完全是两个频道,跟那些其他男人更是不在一个体系。那么宝玉不听父兄师友之言,是完全不必抱愧于黛玉的。而且黛玉也不鼓励他去听那些老师、去听他父亲的话。
这么一来,第一段的这两句话、这两层意思它就非常地矛盾,难不成,作者是说这些行止见识皆在自己之上的“闺阁中人”,他指的是曾经劝宝玉读书的宝钗、史湘云等人吗?
难道是作者人到中年三观全方位的颠覆,重新回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这样一个主流道路上?我还真看到有学者这么说过,当然,更多人是不同意的,更多人认为作者说的是反话、气话,是对这世事的讽刺。
对这个事我是这样看的:如果不符合我们看法的话,我们就认作是反话,那么满世界可能都是“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了。所以我们与其各自执着于“我觉得”,我们不如穿越回作者说这段话时的环境,对作者的处境进行还原,我们以常识、以同理心去推测,作者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那我们首先要确定的就是,作者说这段话时候的状态。虽然我们现在无法知道作者是谁,我们更没法知道作者本人的具体情况,但是我前面也说了,这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宝玉的处境,大体也就是作者自己的处境。
他写这段话的时候,他家境败落是一定的;他自顾不暇,无暇救助他所爱的那些人也是一定的;他有痛、有悔、有幸存者内疚,更何况还有一个曾经苦读的贾兰比照着。
贾兰是贾宝玉的侄子,是他的哥哥留下来的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从小就挺命苦的,在他寡母李纨的照顾下长大。很奇怪的是,他作为贾母的重孙子,在荣国府的处境很边缘,在这种情况下,贾兰就积极投身应试教育,希望靠读书改变命运。书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写出了贾宝玉和贾兰的差别。
贾宝玉是一个很喜欢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说话的人,很热爱小动物,这点林黛玉也是。林黛玉有一次跟宝玉生气,还不忘嘱咐她的丫鬟说,你等到那个大燕子回来了,然后你再把这个帘子怎么怎么处理。林黛玉也是一个对于各种小动物充满爱心的人。
结果这天贾宝玉在园子里边散步,忽然看到两头小鹿跑下来,跑得飞快,贾宝玉正在纳闷,就看到他的侄子贾兰拿个小箭也冲过来了。贾宝玉觉得这个事你干得太不靠谱、太不着调,就跟贾兰说:“你又淘气了。好好儿的,射他做什么?”
贾兰笑道:“这会子不念书,闲着做什么?所以演习演习骑射。”我们知道清朝的时候,对骑射这一块也是非常重视的。但宝玉就很不以为然,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磕了牙,那时候儿才不演呢!”
就是对于贾兰的这种骑射,他觉得很不好、很不对。当然贾兰他这其实不是淘气,他是为了将来自己的前途,他全方位地锻炼自己。
那后来贾兰怎么样了?贾兰后来好像还很不错。在关于李纨的那个曲子里边,就给他很多的预言。
就是在第五回里面有一幅画,画的是茂兰旁边坐着一个凤冠霞帔的美人,这个美人就是李纨,她能够戴凤冠霞帔说明她当时可能已经得到了一个封赏,得到了一定的地位,而这个荣耀当然就是贾兰带给母亲的,它暗示了李纨的命运。
而关于李纨命运的曲子里边还有这样的句子: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
这段曲子说明两点,第一点就是贾兰后来发达了,第二点就是李纨或者贾兰的寿命不算长,大家一直也在讨论,说这个“昏惨惨黄泉路近”指的到底是谁呢?是谁都不重要。
因为李纨的命运和贾兰的命运他俩是一体的,所以曲子里边还有这样的词:“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写得也是挺凄凉的。
但问题是,李纨或贾兰的死并不是这珠冠凤袄引发的,即便不戴珠冠、不披凤袄也一样抵不了无常性命。假如死亡必然要发生,作为一个贵妇人死去,作为一个戴着珠冠、披着凤袄的贵妇人,她死去,她得到的临终关怀一定比那些穷人要多一点。
至于那一句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后人钦敬”,我觉得更是没有道理,因为古代的普通人一样不存在了,一样地灰飞烟灭了,他们连给后人钦敬的这个虚名也不存。
还有,李纨的判词里还说到“枉与他人作笑谈”。但事实上,不管你过得好不好,别人都会笑话你的,不是有一句话说:人生就是笑笑别人,再给别人笑笑吗?
贾宝玉或者说作者本人,他们被别人笑话的地方也蛮多的。突然把这个作为评判一个人人生的标准,我觉得作者有点酸了。
这也许是李纨发达之后做人不够好,但无论如何,可能作者心里都知道,贾兰和宝玉后来人生出现那么大的分野,就是因为一个选择了素质教育,另外一个选择了应试教育。
他既然清楚这一点,在反省过往的时候,可能曾经的狂傲就会变成嘴角的一抹苦笑,就像中年你我,被生活狠狠锤过之后,面对事关挚爱那一大堆的无能为力,想起年少轻狂时妄掷的光阴,还有那样一种“大家都说那很好,我偏不喜欢”的种种执拗,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种想扇自己一耳光的冲动。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你以为生活可以这样恒久地美好下去,“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我不要功名显达,我只要在这“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和你年复一年地相守。
但是,无常窥伺在前方,当生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你自己的苦可能还能扛得住,但如果你亲眼看到亲人颠扑于艰难困窘中,那么,你作为堂堂须眉,是不是还能说出“人生无悔”四个字?
所以,作者回顾过往,最能引发他感慨的,就是那些女子她们的行止见识都比他要优秀。那这个行止见识一定是对于人生的现实态度,因为如果是诗情画意,只是说情怀,那他不如这些女子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那么,就有一个疑问,难道说作者真是到了最后才发现修齐治平才是正途吗?
我倒也不这么看。因为既然无常才是世间真理,那么,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还是在不断地变化。
即使是发端于悔和愧的笔触,一旦深入进去,一点点地深入到过往,更为复杂的感觉被带出来。比如说到了第十九回,作者开始书写有了大观园的荣国府。
我一直有个观点,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观点,很多人都这样看。就是前十六回和后面的章节不是在一个体系里的,前十六回它有很多的训诫,就是一个人痛定思痛,他对于人生其实是有很多的恐惧感,所以在前十六回有几个人死掉了,他们是轻轻松松、随随便便就死了,比如说秦可卿、秦钟,还有贾瑞,他们死之前都会发表一大通对这个现实世界的看法。
秦可卿就跟王熙凤说,我们家以后不行了,所以我们现在要及早着手怎样能够改变家族的命运。而秦钟跟宝玉说,你我以前以为自己高过世人,我们眼高于顶看不起别人,其实我们竟误了,还是应该怎样读书上进。所以大家也是对这个话感到很不解。
所以在前十六回里作者一直在说欲望会导致毁灭,你能够感觉到一个人在生活的废墟上茫然四顾的那种恐惧。到第十七、十八回主要是写元春省亲,第十九回就不同了。
第十九回在有了大观园的荣国府,黛玉、袭人、晴雯、宝钗这些人才真正地成了作者的主人公。悔也罢、愧也罢都暂且退后,宝玉只要享受重现的往日里这历历如真的细腻和温柔。所以这才是之后之后的之后,是对于过往更真实也更深刻的看法。
他仍然眷恋那一切,他不可能洗心革面,彻底割舍,即使人生再重来一回,他还是要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活过、狂放过,他依然会对他的林妹妹说:“你放心。”
有部电影叫《一代宗师》,其中宫二小姐说“人生无悔”,那都是赌气的话,若是人生无悔,那该多无趣啊。人生的滋味就在于它没有标准答案,狂与悔,肯定与否定,在我们心中不停地转换,可能接受了这些,才是真正接受了人生,也才能明白《红楼梦》里似乎总是矛盾着的悔恨、狂傲与自嘲。
如果我们活在这世间,只要安全,只要活得像别人一样,那这人生,确实也挺无趣的。世上可能会再多很多很多个“贾兰”,但是我们无法看到这么精彩的《红楼梦》,其实贾兰的内心,可能同样羡慕爱过、痛过、飞扬过的贾宝玉。
人生的精彩,正在于它没有标准答案。悔和愧,和飞扬喜悦一样,都是一种体验。我们接受它的降临,而不是用其中一种彻底否定另一种。
所以,看到最后,我们也无法对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作个评判,就看你是更在乎安全还是更在乎你自己的个性。如果你选择安全,你的灵性肯定会被压抑,但是你选择后者,后者是素质教育,却是需要供养的,需要大量的物质来供养,不然就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所以,我们应该根据自己的现实条件作出评判,而不是贸然地说这个好或是那个不好。而不管最终我们选择了哪一种,我们都要自己来扛。
02 如何面对阶层下坠
在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之间的这种纠结,是《红楼梦》让我感到特别有现实感的一点,在《红楼梦》的第一回里,我觉得它能够跟我们的现实对接上的还有一点,就是“阶层下坠”。
我们现在经常听到一个词叫作“中产焦虑”,中产焦虑什么?就是焦虑阶层下坠。有一句话大家都知道,朝上的大门虽然关闭着,但是朝下的大门却敞开着,你今天可能衣食无忧,明天就有可能手停口停,一场流感就能埋葬一个北京中产,在眼下这样一个多事之秋,我们会有更多的惶恐。
但是读《红楼梦》我们能够从更大的格局来思考阶层下坠这件事。在第一回里,作者向我们全面地展示了一个下坠者和一个上升者的擦肩。
这个下坠者是甄士隐。他是姑苏人士,“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为望族了”,是当时社会里比较典型的中产阶级。他的活法,也是中产式的逍遥滋润: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
而那个上升的底层,就是很著名的贾雨村。贾雨村来自湖州,这名字一听就像作者编出来的。他本人呢,有点像才子佳人戏里的男主角,是诗书仕宦之族。他后来自称与荣国府“同谱”,但是我们都知道,“同谱”这个概念大了去了。
书里明白地说:“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点明了这个人是一穷二白,是试图突破自身阶层的草根族。
贾雨村来到姑苏之后,他没钱了,“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就有点像才子佳人戏里的很多男主角一样,他选择了暂且在一个破庙里边存生,每日卖字作文为生。
逍遥自在的中产阶级,与蓄势待发的草根族之间,阶层壁垒最容易打通,没有深似海的朱门,甄士隐能看到贾雨村的才华和志向,而贾雨村在甄士隐面前虽然略有紧张感,但还可以保持一个读书人矜持的身段。
两人的交情就此而起,经常在一起谈谈说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有时甄士隐也会将贾雨村约到家里来,但是,如果有比贾雨村更重要的人来拜访甄士隐,那么甄士隐可能就顾不上他了,书里就写到有一个“严老爷来拜”,甄士隐就赶紧丢下贾雨村,去见那个更重要的“严老爷”,所以我们也能看到,在这两人之间,其实,始终是有一道隐形的阶层鸿沟的。
让两人关系变得相对黏着的,是甄士隐对于贾雨村的赞助,甄士隐很欣赏贾雨村,他觉得就凭贾雨村的才干和能力,他应该到更好的环境里边去发展、去求取功名,贾雨村就跟他讲,自己现在没有钱,去不了神京。甄士隐就说“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他叫小童去拿来了白银和一套冬衣,供贾雨村在路上花销。
贾雨村收下银子和衣服以后,他略谢一语,并不介怀,这个表现就很有意思,就是他并没有非常隆重地、非常热烈地表达对甄士隐的感谢。所以有些人就对贾雨村这个表现很不满,就是说你承了人家这么大的恩情,你怎么能够表现得这么淡漠?
我倒是还蛮欣赏贾雨村这一点的,因为可能我自己是一个很怕表达感情,也害怕对我表达感情的人。如果你要做一个好事儿,别人非常隆重地回报,让人都不敢去做这个事儿。
另外一个是,我觉得如果别人对你的好意你通过表达就算完成了,那么这种情谊可能就会在其中得到消解,你就不可能完整地把它保存在心中。我觉得像贾雨村这种处理让大家都不尴尬、都比较自然。但是贾雨村接下来的表现就非常的滑稽。
他和甄士隐三更天分的手,到五更天他就打点了行装进京去了。他在两个时辰之内能把所有的行李收拾好,然后出发,这真是非常非常高效,我们也能看出来,贾雨村是多么急迫地想要飞得更高。
贾雨村从此踏上了他的光明大道,甄士隐的命运却开始下坠。正月十五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被拐卖,三月十五隔壁庙里炸供敬佛不小心失了火,甄家被殃及,烧成了瓦砾场。
甄士隐带着妻子和家人去田庄上安身,他运气很不好,“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难以安身”,所以甄士隐也只好将田庄都折变了,去投奔他的岳父。
鲁迅有一句话说得特别深刻,他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上,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甄士隐的岳父对他的到来并不欢迎,而且还半哄半赚的,“些须与他些薄田朽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持了一二年,越觉得穷了下去”。
我们从他的经历里真的能看到,中产这个属性实在是太不稳定,抗风险能力特别差,一场灾难就会引发致穷的多米诺骨牌,甄士隐的人生顺流而下,迅速坠入最底层,以至于“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而当甄士隐终于对人生绝望,跟一僧一道远走高飞,他的妻子沦落到靠“日夜作些针线发卖”为生,贾雨村的光明大道才刚刚开始。他中了进士,他当了官,他被前呼后拥着坐在大轿子里从路上走过,正好跟某家门口买线的丫鬟娇杏打了个照面。
娇杏看见他就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眼熟,这时候贾雨村穿戴不凡,乌帽猩袍,隔着帘子。
贾雨村也看到了娇杏,但他的感觉跟娇杏的感觉是不同的,贾雨村内心其实是蛮激动的。因为在当年,他跟娇杏也曾经有过这样一次照面,他俩曾经也对视过一眼,就是那么一眼,在贾雨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
当年贾雨村去甄士隐的府里做客,然后他在花园里闲逛,丫鬟娇杏看到这个人穿着就是很不堪,但是长得又很雄壮。她就想:这可能就是我们老爷说的那个贾雨村,因为我们家里并没有这样的人。所以就看了他两眼。
说实话,娇杏这样两眼只不过是对陌生人的好奇心,但贾雨村感觉却不同,他就认为这个娇杏一定是看中自己了,那她一定是个“巨眼英雄、风尘知己”。
什么叫“巨眼英雄”呢?还要从隋唐时候说起,隋唐时期有个女子叫红拂。红拂非常有名,但是她不是以美貌或痴情而出名的,在我们古代经典里有太多那种特别痴情、特别美貌的女子。
但是红拂是一个特别有头脑的人,她也想寻找一个和他相伴一生的男子。但是这个男子并不是像张生这样长得比较帅、嘴比较会说的,而是她要看这个人有没有前途。当时红拂她就在杨家来往的宾客里边搜寻、锁定她可以跟随的对象,后来她就看中了一个叫李靖的穷小子。
虽然当时李靖不名一文,但是红拂已经看出他前途远大,她又说:“我看这么多人,就你最有出息,我就跟定你了。”后来红拂果然就跟李靖走了,李靖果然也就发达了。红拂也获得了一些封赏,比如说封成诰命夫人这一类的。
所以红拂在很多有野心的男青年眼中是一个特别光辉的形象,她特别容易被那些尚未崛起的野心家情有独钟。因为这些野心家在还没有发迹的时候行走世间,就像贾雨村这样,他等待被挑选,而机会尚未垂青,如果能有一个女人确定他们前途远大,也行。
与其说他们期待爱情,不如说他们期待命运能丢下一根签,暗示未来的光明,而一个“巨眼英雄”,正是命运无法告知谜底时,丢给他们的一根上上签。
所以,娇杏的这一回顾,在贾雨村心中引起了很大的激荡。这不但安慰了他的客中寂寞,更是撞到了他的勃发的野心上。
这种试图通过征服女人开启征服世界路途的心态,有点像《红与黑》里的于连,包括像路遥的小说,其中的男主角也往往都有这样一种精神面貌。
等到贾雨村与娇杏重逢时,这个丫鬟在买线,但是她也是在穿针引线,她串起了甄士隐的刚刚唱罢和贾雨村的粉墨登场。在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恒久的富贵,秦可卿说了,“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你看他起高楼,你看他宴宾客,然后你就看到他楼塌了,但同时,让我们转眼看另外一个人,他们可能正在废墟之上,筑建自己的根基,这个世上人们来来往往,就像过江之鲫,衰败与兴起,其实是一刻也不停息的。
在第一回里面就出现甄士隐这样一个人物,说来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后来这个人就没有下文了。我觉得这是因为甄士隐的命运里有贾家的缩影,他接下来要补上贾家的故事。
虽然贾家是老牌贵族,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衰败得要缓慢得多,但是我们只要压缩一下那个过程,就是一个相同的势态。
在一个关于中产的故事里,曹公更方便表达他对世道的怨气,他如果实实在在地写,实实在在地表述,可能就会给他招来很多麻烦。那曹公的怨气是什么情况呢?就是善良慷慨的士绅沦为乞丐,穿破袄的腹黑青年换上蟒袍。
虽然曹公写得极其克制,但他还是在寥寥数笔间,刻画出了尚未得志的贾雨村那掩饰不住的可笑嘴脸。
贾雨村辜负了第一个于他有恩的人,只要天时地利人和凑得好,以后还会有一连串的辜负,就是这种人,他后来者居上,从“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这是平儿对他的评价),变成社会主流,这种无常让当事人很难不悲愤。
所以,在第一回里有一首《好了歌》感叹世事无常:“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这个好像说得挺对的,但是我们也转念一想,如果一旦笏满床,你就永远笏满床,那这个世上,别人还有什么指望。而你的笏满床,也是陋室空堂转变成的,也就是说,只有笏满床和陋室空堂之间不断转化,阶层之间才能产生流动,而你渴望的那种不变,其实正是大家经常说的阶层固化,我觉得那才是一件特别可怕的事。
而在这个故事里,虽然甄士隐这个人品德很高尚、品行很高洁,而贾雨村这个人做人很不地道,但是,我们看他们的人生会觉得,其实甄士隐的下坠和贾雨村的上升,并不是一件没有天理的事。
因为甄士隐的日子过得太舒服了,他每日只以种花修竹为念,他有时候就带带女儿,支助一下贫困青年。这样一个人,如果他永远处在一个优势的位置上,而像贾雨村这样的上进青年,虽然他人品不好,但是书中一再肯定了他的才华。
除了甄士隐对他的肯定,还有比如说贾政对他的肯定,还有林黛玉的爸爸对他的肯定,此外,林黛玉那么有才华,那么有天分,其实我觉得,这一方面与她的先天因素有关,但是另一方面,跟她受到贾雨村的影响应该也不无关系。
所以,作者也是多侧面地表现贾雨村的才华,他又是这么努力,他又那么奋发上进,如果这样一个人只是因为他本来是个穷青年,他就得不到提拔和晋升,那这个世道也是蛮奇怪的。
因为虽然说他人品问题,但是在贾雨村刚刚展开他的仕途之路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是没有表现出来的。所以,我觉得这就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
一方面我们看到作者是一个充满情感的人,他对于那些美丽的女子、对于一草一木都有他的怜惜,都有他的叹惋。但另外一方面他也知道,天地不仁,待万物为刍狗。你有再多的感情,在这万事万物运转的这种铁律下都是没有用处的。
有句话说得很好:这世上,一切都在变,不变的只有“变”本身,无常才是世间常态,这一点,可能跟道德无关,与善恶无关。而甄士隐和贾雨村的转换,乃世间必然。
我觉得观看这样一场转换对于我们个人也是很有价值的,经常有人问我:“读《红楼梦》对我们现实生活有什么用处吗?”我觉得它对我而言有一个很大的用处:让我拉开一点距离来看自己的命运。
我不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命运里,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而是看到这世间有一种我们不可抵挡的规律,我们都活在这个规律中。我们在这个规律中能做的并不是改变规律,而是安妥好自己。
当你看到《红楼梦》里的那些人,他们有着那么深刻的感情,有那样一种敏感,然后他们也不得不陷入他们自己的命运,你就会觉得,其实我们现在遇到的这些问题并不是多么大的问题,而我们自己也要选择去承受和面对,我觉得这就是《红楼梦》对我们的一个很积极的作用。
03 如何在无常中自处和利人
《红楼梦》的价值有很大一部分在于它教会我们如何面对现实。在书中不但有很多这样的道理,而且也提供了很多范例。比如说,我们熟悉的刘姥姥就是其中的一位。
我前两天翻出我少年时期读的那套《红楼梦》,发现在关于刘姥姥的章节下面有很多我的幼稚的批语,我对刘姥姥非常不满,觉得她行为猥琐,为了获得一点好处,侮辱自己取悦他人,丢了我们劳动人民的脸。
当然,一方面是我年少无知,另外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我们的文学传统,一直都更推崇那些讲究节气与情怀的人,比如说,我们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这样的名句,气节被理所当然地被放在生存之前,有句话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看上去好像是对女性的要求,实际上对男人也适用。
伟大的诗人陶渊明写过一首《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就是写陶渊明去邻居家要饭,在门口纠结,门开了他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杜甫也写过为了生存与发展,他曾经低下高贵的头颅:“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
但是,这些诗句里都透着一种自嘲,越发显得乞食是一件很不得体的事。所以,看到刘姥姥竟然将打秋风这件事做得如此行云流水、若无其事,我当时觉得不鄙视一下是不可以的。
少年时候我们不懂得刘姥姥,等到我们懂得已是过来人。非得经历几番人生风雨之后我们才知道,像刘姥姥那样一种举重若轻,是一种很难得的天人合一的智慧。正是因为她看透了人生,参透了无常,她才能如此淡然。
刘姥姥和贾府扯上关系,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的,刘姥姥女婿王狗儿的祖上,曾做过一个小京官,这个小京官因为有缘认识了王熙凤的祖父,也就是王夫人的父亲,王狗儿的祖上贪恋王家的权势,便跟王家连了宗,自认是王熙凤祖父的侄儿。大致就是这么一个关系。
估计王家这种“侄儿”不知道有多少,有句话叫做“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等到家业传到王狗儿的父亲这一辈时,王家和王狗儿之间还有些来往。
就是在二十年前,刘姥姥还带着她的闺女刘氏拜访过王夫人,那可能就是一次礼节性的拜访,虽然王夫人说 “也没空了他们”,但那个时候,王狗儿家的日子应该还说得过去。
二十年里,王狗儿家业日渐萧条,先是在城里待不下去,搬回城外老家,到后来乡下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这一年,到了秋尽冬初时节,家里的冬事,可能就像储存大白菜、置办年货、买柴火之类,一样没办,因为没钱嘛。
王狗儿心里就很烦躁,就拿家人撒气,他老婆刘氏不敢顶撞,这时候,他的丈母娘刘姥姥看不下去,发话了。
刘姥姥首先说:“咱们村庄人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守着多大碗儿吃多大碗的饭。”这差不多就是赵本山那样,有多大的屁股,穿多大的裤衩。这是告诫狗儿你要安分守己。
然后她指出狗儿的问题:“你皆因年小时节,托着你那老家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个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
刘姥姥这意思是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接受现实,你不要犯刻舟求剑式的错误,水已经不再是那个水,你也已经不再是那个你,你还以为剑在老地方,你还想维持过去的那种生活方式,这是不可以的!
刘姥姥对女婿的批评可以说是很尖锐了,但是,刘姥姥也并不是说批评完就完了,她还提出建设性意见。我们在生活中经常会遇到一些人,他们批评人很有一套,但是说完就完了,只是白白给你添堵,因为他们本身也没什么主意。
刘姥姥却给这个女婿王狗儿指出一条出路:“如今咱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拿去罢了。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的。”
这是刘姥姥的智慧,也是老妇人的智慧,她以无常为常态,看到的天地自然比不肯接受现实的王狗儿宽广,她能看到安放在荣国府的机遇,她决定去荣国府打一场秋风。
那下面我们就来说一说,刘姥姥是如何打好一场秋风的。因为打秋风看上去容易,其实也是非常有技术含量的。
第一次刘姥姥去荣国府,她的表现并没有太多可圈可点之处,虽然她当时是拿到了二十两银子,但是给我们的印象就是一个还算是比较会说话的老妇人。她当时能拿到钱是仗了王夫人的念旧情和王熙凤当时心情好。
有时候,这也是一个缘分吧,并不在于你是什么样的人,或他是什么样的人,正好你去的那天他心情不错,两个人可能就建立一种比较良性的互动,然后这种良性的互动就会维持很久。
所以,刘姥姥第一次去荣国府,没有表现出她自己的很多优势来。真正考验刘姥姥的,是她第二年秋天二进荣国府。
这一次,刘姥姥不是空着手来的,她带了一口袋的枣子、倭瓜和各种野菜。一见到平儿,她就说:“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蔬菜也丰盛。”
她这个意思就是,我不是为了讨钱来的,我是来感谢一下。她捎带着维护关系,刘姥姥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不是说拿了钱就走了。
但无心插柳柳成荫,刘姥姥来荣国府的事被贾母知道了,贾母过得很好,很好的生活有时候也有它的缺陷,就是会无聊,贾母的生活经常很无聊,她靠什么解闷呢?就是跟她的这些孙子孙女说说话,有时候她请人来唱唱戏、说说书啊。
她内心对外界也有渴望,她希望能有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就叫人去请刘姥姥跟她见面。刘姥姥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因为她也有点羞涩,有点羞缩,她毕竟没有太见过世面,担心自己出丑。
但大家都劝她说没关系的,我们老太太特别好,你去吧。在大家的撺掇下,她很快找准了自己的定位,她了解了一下贾母的需求,投其所好,讲了很多乡村见闻给贾母听。
贾母听刘姥姥说这些确实是感到很新鲜有趣。不但她爱听,那些公子小姐们也都爱听,刘姥姥带来的这些乡村故事差不多等于一场精神上的农家乐,而刘姥姥她非常敏锐地洞察到这一切,她干脆有的没的都编出来。所以,这个七十五岁的农村老太太,在荣国府里上演了一场乡村脱口秀。
刘姥姥她这个人吧,她不但能说,她还能演。在宴会上,贾母刚说了个“请”,刘姥姥就站起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一边说,她还一边把腮帮子鼓起来。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全场爆笑,大家都笑到不行了,这个人这样笑,那个人那样笑,那一段关于笑的描写是《红楼梦》里边特别生动的一个片段。刘姥姥这样一个非常接地气的乡村“笑星”,给大家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欢乐。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感谢刘姥姥的表演。比如说像王夫人,虽然她当时可能也不得不跟着贾母笑,因为贾母对于她等于是一个领导式的存在,领导都笑了,你也得笑对吧!但是她心里是很不是滋味的,因为刘姥姥当初来她家,就是以她娘家亲戚的名义来的。
刘姥姥跟贾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后来王夫人特地给了刘姥姥一百两银子,就跟她说“你以后不要再投亲靠友的”。她觉得刘姥姥给她丢了脸。
面对刘姥姥,王夫人显然没有贾母豁达,因为贾母习惯于自嘲,她觉得没什么啊,而王夫人她一贯活得很紧张,把面子放在首位,她见不得刘姥姥装疯卖傻。
见不得刘姥姥这副模样的还有黛玉和妙玉。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妙玉说“不许拿进庙门”,黛玉就给刘姥姥起个外号,叫做“母蝗虫”,形容刘姥姥这一路胡吃海塞吃相难看。黛玉和妙玉她们都无法理解,夸张地表演饥饿感对于刘姥姥来说是一种生存必须。
刘姥姥真是很聪明,一开始王熙凤和鸳鸯跟她说,我们家的规矩,吃饭前要说“食量大如牛”时,刘姥姥就已经明白她们是在拿自己开玩笑给大家取乐。这其实是有点过分的,但刘姥姥想得开,后来,鸳鸯又跑来跟刘姥姥道歉,说:“对不起啊,你不要生气啊。”
她说 “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就不说了”。刘姥姥真是一个很明白的人,就像我们前面说的,人这一辈子,就是笑笑别人,再给别人笑一笑,就不需要那么当一回事。
这也是一个打秋风者的基本修养,她对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很清楚,她就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情绪,她在把别人哄高兴的时候,捎带着把自己也哄高兴了,反倒是这样的人,更懂得感恩。
我一直强调,我读《红楼梦》只读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的故事讲得怎样且不说,我觉得首先书中人的气质太差,无论是黛玉还是宝玉都面目皆非。像黛玉在前面八十回里是那样一个具有神仙般气质的人,尤其是她越到后来气质和修养越好,结果到了后四十回,突然好像重新过回头了,突然变成一个对于任何事情她都会想到自己婚事上的人,在前八十回的后面部分,黛玉其实已经很豁达了。而在后四十回里边,这个黛玉就挺奇葩的,这些就暂且不说吧。
我们只说在八十回里还没有出现刘姥姥知恩图报的情节,但是,我们从巧姐的判词里不难推断出来。
巧姐的判词是这样写的:“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当贾家败落,王熙凤自身难保,巧姐险些被狠舅奸兄出卖,是王熙凤救济过的刘氏挺身而出,将她从命运的陷阱里救出。
那么,我们就可以推想,对于自己曾经被戏弄、被嘲笑,刘姥姥是不介意的,即便是靠低下身段才换来这么一点好处,她对贾府还是只有感恩。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点。就说我们前面提到的妙玉,她吃贾家的喝贾家的,但对贾家人,她并不是很友好,李纨就说她最厌妙玉为人。
黛玉有一次尝不出是雪水还是雨水,被妙玉说成是大俗人。宝玉说妙玉分配给自己的茶碗是“俗器”,妙玉说:“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妙玉始终呈现出一种高度的攻击性,她可能是要在寄人篱下的处境中,彰显自己的高贵。
那妙玉真有这么高贵吗?她给宝钗、黛玉她们用的茶器上,刻了一些很奇妙的字眼,比如说像“晋王恺珍玩”“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等等,令人不明觉厉。
但是,她当初进大观园,是跟贾家采买的那些小尼姑、小戏子一拨的,只是林之孝家的跑来跟王夫人汇报,说这个妙玉声称“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她这种拒绝进府的行为,分明是一种出自寒门的敏感。
王夫人其实也很聪明,她微微一笑,懂得了妙玉的这份别扭,就格外优待,给她下了个帖子,然后妙玉就回心转意了,觉得自己有面子了,我们也可以看到妙玉的这面子也太好给了。在给贾母倒茶时,妙玉也是格外的和颜悦色,对贾母的口味了如指掌,所以这个小丫头片子,她也是有两副面孔的。
可能我觉得,和秦可卿屋里那些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不过是和表现秦可卿的性感一样,所谓“晋王恺珍玩”“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不能当真,只是表现了女文青妙玉的某种矫情。
因为苏轼因“乌台诗案”,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而元丰五年的时候,他的储蓄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他带着全家人开荒种地,哪有什么心思赏玩茶杯。作者把这个特殊的时间点出来,我觉得这里边的用意其实很明显。
妙玉是刘姥姥的反面,她就是那种无法把生活捋顺也不能把自己捋顺的人,一旦有求于人,心里先生出几分郁郁不平,要以自己的攻击性,来证明自己并没有低下头去。
恕我直言,这种情形在知识分子中非常多见,受人恩惠于他们是天经地义,知恩图报在他们看来就是姿态太低,妙玉是这样,贾雨村也是这样,更糟糕的还有那种恩将仇报者。
我们经常听到一个词叫做“斗米养恩,担米养仇”,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有些人在接受别人恩惠时,是要付出很大的心理成本的,他会给自己的每一个笑容、每一句奉承话进行标价,他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心里充满愤懑不平之气,一旦有机会报复,他们就会恩将仇报。
而想得开的刘姥姥,在接受别人恩惠的过程中是零消耗的,她是心安理得的,所以,她后来才会去报恩。
刘姥姥她有着良好的心态,我觉得是因为她以前也是见过世面的,她也是从高处跌下来的,她经过事儿,吃过苦,才能够以平常心去看世间沉浮,不会在他人的嘲笑中轻易地受伤。
她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看明白她其实是被贾府救济这件事本身,那么当巧姐落难,她出手相助,就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是无常世间人们的一种互相救济。
接受命运并不意味着我们逆来顺受,无视嘲笑,也不是说我们就应该没皮没脸,刘姥姥有她的抵御之道,她也知道所谓的颜面,应该在哪些地方要。别人懂不懂其实是没关系的,生活自然会教他们懂得。
这就是我的这本小书《在<红楼梦>里读懂中国》的一些片段,其实关于《红楼梦》,我们可以说的还有很多很多,当我们经历的事情越多,我们对《红楼梦》懂得就越深刻。所以它有点像那句话,叫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总而言之,《红楼梦》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我觉得人人都应该读一下这本书,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建议,因为阅读也要看各人的缘法。好,我大致的介绍就到这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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