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江滚滚，寒风瑟瑟。
上谷郡城郊一间破旧的草庐里，炉中哔哔剥剥燃烧着的柴火难掩逼人的寒气，兀自徒然冒着青烟。其间端坐着一位十一二岁的少年，缊袍敝衣，神色庄严，清瘦苍白的脸色难隐俊秀，双手执经捧卷，口中喃喃：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冰冷贯透了少年的唇齿，读书声梗塞难通，时起时歇。床头边，一位苍老的妇人手持针线，看着少年，一声轻叹。
“云甫，天寒若此，学之何为？你父亲自从夏天服徭役断了腿，每月都缴纳庸税，现今田调尚未交足，月底又要收庸，你帮为母挑针穿线，不亦适哉？”
“母命儿非不从，男儿七尺，但求功名，经纶课业，虽凛冬寒晨，不宜止也。”
妇人摇了摇头，不再言语。清风撩起少年的头发，露出额下如炬的双眸，亮若晨星。
二
夜色长安，灯火通明。
朱袍乌衫，锦帽貂裘，几位官人围坐在灯火辉煌的酒楼。
“今兹行乐饮酒，大家须得尽欢！”
“奴婢，过来弹几曲给我们助酒兴。”
一位不过豆蔻的少女缓缓从帘后走出，但见她生得冰肌如玉，润肤似雪，青涩的面颊上泛起一抹酡红，躲藏在琵琶后，玉笋轻拨，艳丽的乐音从指尖倾泻而出：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眼前的灯光闪烁渐渐变得模糊，耳边的人声嘈杂渐渐变得虚无，少女的思绪回到了三个月前——
“水儿，我的好女儿，为父可能永不复见，汝命已经托付托付于友人李乐师，你快去城南照他，休要管我！”话音未落，几名巡捕一拥而上，死死抓住那人臂膀，恶狠狠地说：“大胆叛贼，还不束手就擒！”说罢，搡着那男人快步离去，少女独自立在寒风中，明珠滴冰。
“贱婢，干什么呢？继续弹啊！”一杯酒泼在少女脸上。少女没有擦拭，任由脸上的酒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艳丽的乐音再次奏起，觥筹交错的杂声再次响起，少女咬紧牙关，心中暗想：“爹爹不是逆贼！爹爹支持变法，何罪之有？分明是奸佞陷害，无耻至极！我定将学得琵琶成，光辉万丈，永不受此屈辱，亦不负爹爹嘱托。”
三
皇城浩浩，汉水汤汤。
金榜发榜之日，京城长安热闹非常，城墙脚下张榜之处，一名二十出头的俊秀男子兀立在喧嚷的人群中，纶巾葛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名字。
“王云甫，一甲第十七名，进士及第。”
男子微微一笑，转身离去，早无昔日的拘谨畏缩，平添几分从容，几分傲然。
母亲！您再也不必苦于日夜织布之烦劳。
父亲！您再也不用苦于徭役繁重之辛苦。
云甫骑一骏马，策马奔腾，高声吟咏：“男儿苦海终得志，宦海狂沙论英雄！”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留下一路扬尘。长安绵长的城墙依旧森然屹立着，环城的寒河依旧潺然流淌着。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又是怎样的辛酸与沉浮。
四
“榆柳新阴，湖绕春色兮；莺燕故今，日转晴空兮......”舞榭歌台，百众群围。歌台最高处，但见一芙蓉一般的女子转轴拨弦，指尖轻转，眉目如画，一扣一勾，便是似水柔情。一曲终了，众皆寂然，随后是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好技艺！”“再弹一曲！”一时间，打赏的红帛满天飘飞，街道几里，五陵年少，皆为她一人而疯狂。
面对满天红绡，她也只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只觉得浑身发凉。她匆匆辞别，赶到街角的一间小屋。
“师父，这是今天得的赏钱，加上之前那些，足够治愈您的病了。”
“水儿，这些你自己拿着吧，为师生命已到尽数，不必强求。可怜你一小女子命苦，自幼丧父，无依无靠。今后日久，还望多多保重。”
一缕缕红绡堆叠在她面前，映衬着师父的手愈加苍白。泪水晕开了锦帛的红色，缓缓流下，殷红似血。
五
廿载弹指，宦海浮沉。
“皇上，此非臣等之过，皆为王云甫小子所为，其阻挠皇旨之罪，当以罚否。”
“王云甫他好大的胆子，朕的旨意竟敢违背，速传诏令，贬谪王云甫为按察使，给他个虚职，他能如何。”
皇宫中一众人等露出了奸佞的笑容。
“皇上英明！”
当王云甫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几近跌倒在地。
一声绝望的呐喊近乎嘶吼着被喊出：
“毕生沥心血，一夕即尽头！”
六
同样是浔阳江头夜送客，只不过，客为己，主人亦为己。
官职低微，竟沦落得无钱买酒浇愁。江心荡漾着一轮明月皎洁，正如云甫心中的愁绪，浩荡悠长。
他轻轻移步江边，再一步，便要跌入水中。他恨，他亦不甘，想要一死了之，却又放不下人生永恒的追求。
他一声长叹，悲痛欲绝：“怎奈，大道如青天，无路，吾辈不得出！”短短十四个字，竟也是肝肠寸断，彻骨痛伤。
“苍茫落魄恨华年，一商一羽滞塞艰。但问秋娘归何处？杜鹃啼血挂枯弦！”身后传来一位女子娇细的声音。云甫惊起回头，一名憔悴的女子映入眼帘。
“是你？你不是京城万人瞩目的歌妓吗，怎么会如此落寞？”
水儿没有正面回答，一步步走来，边行边唱：“父走冤案阿叔死，秋霜冷落无人知。若是人间轻别离，还愿来世不为人！”这四句，字字带血，声声悲切！
一语终了，她疾走江边，意欲跃下。云甫见势，匆忙拉住，大声诵道：“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皆因变法故。世间本无万多难，何故苦求引自愁？”
变法？变法！这何尝又不是先父之所为！
水儿缓缓从江边退却，抬着头，轻轻抓着云甫的衣袖，看着他，双眸含着秋水凝成的泪珠，映照着这个饱经沧桑的男子，和那凄凄凉月。
七
从那以后，京城再也见不到了那位曾经万人瞩目的歌女；吏部的官籍册上，“王云甫”这三个字，也永远抹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有人说，他曾见到一男一女悲弹琵琶，哀咏笙歌......
八
我问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白居易《琵琶行》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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