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四种死法
——沉痛悼念胡凡同学
很多年前，有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来到一个叫南园的地方，他们在一栋小楼边，放下行李，热情地攀谈着。就在那天，我们相识了，这中间也包括一个叫胡凡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
胡凡来自陕西，那里是唐诗的故乡，八百里秦川沃野，人杰地灵，诞生过一大批诗人，比如盛唐杨炯、王昌龄，中唐白居易、韦应物、杜牧，晚唐韦庄、韩偓，等等，等等。当然还有羊肉泡馍和秦腔，千百年来在肉体上和精神上为广大人民群众充饥。
印象中的胡凡幽默而谨慎，大一时，在考前经常手捧一本英语书，在平时则手捧一本唐诗或小说。毕业后一晃很多年不见，后来知道他去了西安的电视台……
昨天，我突然获悉噩耗，半天没回过神，知道他是在饮酒中仙去，或许那一刻他与李白结伴。我却满眼只看见很久以前一个年轻、善意而幽默的笑容。
我后来想到西安，想到埋葬秦俑的沙土，想到风沙中的城墙，想到除了青春和生命，还有很多东西都在逝去……
最漫长的死亡是在沙中，西安的城墙，据说是我国保留最完整的古代城垣。在风沙的侵蚀下，没有倒塌，却被一次次的整修所摧毁，最终面目全非。尼罗河边曾经是富饶无比的粮仓，凯撒死了，罗马人离开了，托勒密皇室因近亲结婚而生下了弱智的表兄妹，他们孱弱的肩膀，支撑不了雄伟的金字塔，当沙漠慢慢逼近的时候，文明一年一年地慢慢消亡……譬如楼兰古城，譬如今天的草原。
最静默的死亡是在水中，在徐州黄河故道下面，曾经发现整套的住宅和街巷，在大西洋下面，静静地流淌着亚特兰蒂斯的故事。
最惨烈的死亡是在火中，约一千九百多年前，意大利有一个因政治家庞培而命名的城市，这里是一个繁华的港口，这里有宾客盈门的剧院、商场、磨坊和酒吧，可在一天之内毁于维苏威火山的烈焰。在更早一些的中国秦朝，因为有一个皇帝怀念小时候玩火的快乐，于是就做了一把焚书坑儒的游戏，无数的典籍，成了柴火，大火烫伤了中国历史两千年。
死亡也可以在酒中，这是最无痛和无奈的。你静静地端起，如果是汾酒或老窖，你会用青花瓷或白瓷的小盅，如果是苏格兰的威士忌或布艮第的干红，你会用透明的玻璃杯。你静静地躲在杯中，感受瓷盅堡垒般的坚硬和安全，或透过明快的玻璃，悄悄地观察周围的世界。这个世界已经数字化了，听说只要学过小学数学的人就可以解释它，管理它，比如，GDP每年增长11%，股市跌停和涨停限幅都是10%，谁谁结婚9年离婚8次，谁谁当了市委副书记养了7个情妇，一月份PPI同比增长6%，物价指数增长5%，银行利息是4%…… 谁谁一夜之间在纳斯达克上市身价100亿……
我喝过一种所谓“极品装”的52度的五粮液，那是用特殊的工艺，将一艘玻璃帆船嵌在酒瓶中，取名“一帆风顺”。这种“极品”，我只喝了一口，就再也不想喝了，因为我看到一艘禁锢在瓶中的帆船。瓶中的船要比瓶中的花悲哀的多，花谢了尚可随风自由飘去，而瓶中的船是无论如何也启不了航的。当一个民族，不在乎酒的味道，而只在乎酒瓶的时候，不在乎品酒，而只在乎品评价格数字的时候，不知道是鼻子出了问题还是大脑出了问题。
人生的盛宴刚刚开始，你已悄然离席。我知道那一刻你是微笑的，躲在你心爱的杯中，坚硬而安全的杯中，透过玻璃，你看见满桌的鱼、肉，丰盛无比；你看见这个数字世界，看见风化的城墙，于是你决定去寻找你想要的一切。可是，你究竟是在逃避还是去寻找呢？
在沙中死亡了，会在风中流传；在水中死亡了，会随波涛旅行；在火中死亡了，会有光芒和热；而沉醉的你，在酒中离去的时候，又在何时能够微笑着醒来?
薛彭生于2008年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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