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

大概是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勾起了一些回忆的缘故，我竟然想来谈谈爱情。

爱情这个词，许久不曾从我口中说出了。久到我都想不起来上一次出口是什么时候了。

大概是还对这个词抱着憧憬的时候。

按照惯例，首先需要对“爱情”一词下个定义。

这可太难了。这一关过不去，今日这篇文章便不必再写下去了。

本着一点实证主义精神，我去问了下度娘，解释为：两个个体之间相爱的感情、情谊。

好家伙。两个个体。这大概是经无数次修改之后，大浪淘沙留下的，一个非常包容的解释。

我不用这么包容。我只用谈我所理解的爱情。

很多人认为，男女间的感情，即是爱情。其实男女间的感情分很多种，甚至，同一个男人，与他的几任女友之间的感情，都各各不同。其中细微之处，只有当事人能够体味。

中学的时候，我有几个要好的男生朋友。其中一个，我同他出去玩，夜里微凉的时候，我可以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口袋里。另外一个，与我不在同一所学校，我跟他写了非常多的信，信里什么都说，但我绝不会把手伸进他的口袋。

至于为什么？很难说清楚。也很难说我与谁更要好。

这还只是异性间的朋友关系。若论及爱情，情况就更复杂了。

首先我要抛出一个结论：夫妻间的感情，我认为不是爱情。

前几日看《圆桌派》谈分手的一期，有个观点我认为很中肯，大致意思是说，爱情是一种突然降临，而又骤然逝去的情感。

都说少女怀春。大约每个少女都有这样的经历：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你睁着惺忪的眼，于迷迷糊糊中，你看见一张脸，发丝在逆光下泛着金色的光，那笑容既明亮又模糊。

你能深切感受到，那个瞬间，你的灵魂颤了一颤。

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崔莺莺如此。杜丽娘也如此。

爱情的发生只在瞬间。即使当时无所觉察，事后回想起来，你也一定能点头确证，是了，就是那一刻，爱情发生了。

再往后，无论是交往，还是从此两不相见，大体都不再是爱情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不见比见好。若不再见，当你于数年后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凝视星空，忽然忆起当初那个瞬间，或许还能感受到当时的感受。但若是交往下去，那感受多半再也想不起来了。

这有点像张爱玲写的《爱》。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声：“哦，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子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做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曾经我并不认可张爱玲所描述的这种“爱”。因为“爱”是一个过于宽泛的概念，甚至所有的感情都可称之为爱。

后来我明白了，张爱玲所描述的，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心理学领域也有类似的认知。心理学研究如何维护恋人或夫妻间的关系，给出了一个新的词汇，叫做“亲密关系”。

心理学所解决的问题，叫做如何维护亲密关系。从没有人试图解答如何维持爱情这个问题。

爱情是无法维持的。

爱情是神迹。你无法知道它何时会降临。它可能随时会降临，也可能永远不会。

它无迹可寻。某个瞬间，你因某个人，而体验到了爱情。但很可能，即使你在同样的场景遇见同一个人，那感觉却不复存在了。

等也等不到，求也求不来。爱情大概是这世上最虚无的东西。但当它降临的时候，你一定能真切地体会到，你知道它比任何东西都要真实，甚至比你的存在本身更真实。

那一瞬间，你甚至会觉得，为此等上一生，也是值得的。

当然，再往后走，常常就不太值得了。

爱情是惊心动魄的。但我们普通人的生活常常如一潭死水。死水是配不上爱情的。

所以令人肠断的爱情只发生在故事里。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那样的故事。我们能拥有的，往往只有起初那一瞬间。

在同一个人身上，也许能体会几次那样的瞬间。这常常发生在暗恋里。如果一交往，爱情就不攻自破了——日常生活是爱情的杀手，有一杀一，有百杀百。

所以我说夫妻间没有爱情。可能有很多的爱，但常常没有爱情。

夫妻间的感情，往往是关怀，是陪伴。这不难。所以周国平说，婚姻可以是人为的，但爱情不能。

相濡以沫，真的，大部分宠物也能做到这点。但你会对你家的狗心动吗？

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

所以爱情是不能持续的。倘端着碗冰一直磕着响，不响得脑仁儿疼吗？

为何怀春的总是少女？我想，大约跟年纪有关。

十几岁的少女，对自己懵懂，对世界也懵懂，在她将眼光投射到身外的时候，常常附加了几分想象。

所以古代传奇话本中的女子，常常是对男子一无所知，某日逛着自家的后花园，邂逅一个男子，便一见倾心，这里面，多少有陌生和新奇惹的祸。

所以爱情常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如今的大龄单身男女们，虽然个个试图张开双臂拥抱爱情，但因对异性这个物种太了解了，看天底下的异性，大致都一个德性——如此心境，是极难产生爱情的。

再者，年轻人情绪落差大，受外界影响尤其严重，而成年人追求“情绪稳定”，常人为阻断外在影响。心如止水，爱情这样破坏环境的细菌，简直难以滋生。

所以年少不曾识得情滋味，待到年纪大了，为时晚矣。爱情大抵是只在少男少女身上发生的。

也不是说成年人之间不会再有爱情。只是若有，比起爱情，恐怕情欲的作用更多些。

如此说来，爱情这种东西，实是一点用也没有的。

若是想寻一个伴侣，只需相看两不厌，加一点人品，一点责任心，一点点技巧，足够了。

爱是能在两个相敬的人中熬出来的。就像炖汤，用了文火，加足了料，细细地熬，三四个小时之后，自有香味溢出，汤也越来越浓，越来越白。

你若问一对相敬如宾的老夫妻，他们之间，是爱情吗？恐怕都要摇头。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对孩子，甚至于陪伴膝头多年的那只加菲猫比起来，都无甚不同。

你若问他们可曾有爱情？他们大概要大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木然地呆滞半天，仿佛用尽全力在记忆中搜寻。

正当你以为他可能因太老而不记事的时候，他的眼睛忽然亮了。

那是爱情的光。只要稍稍忆及，就能照亮生命的永夜的，爱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