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日的闲着,无事可做或有而不做,还能有什么感,这大概就是所谓“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了罢,结果便只好生出无聊来,不但无趣、无益,反而有害的。于是孔子所开的疗救的方,是“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这要求并不高,而且真仿佛是说着现在的我,才愈觉得圣人的真知灼见。可是,六博下棋我却不懂,桌上放一杯刚冲泡好的绿茶,自己静静地坐着,一边抽烟,一边喝茶,我倒有些飘飘然了。什么都不做是不行的,圣人既已给了我们以指示,那么,身体不动,就只好来活跃精神,来寻清幽闲适。不错,这极好。但不知怎的,我却偏偏想到了住陋巷,吃粗食喝凉水的颜回了,虽不自得其乐,但也能不改其乐的。倘若叫我也这样,真是苦矣哉,我只觉得苦闷,必定不能感同身受的。境界不同,自然就会做出不同的事情来,苦乐也就不一。要寻闲适,先就得有闲暇,少苦恼,最好是没有,要不然,是寻不到的。我的想到了颜回自然也就与所求大相违背了。
不过我的闲适却是偶有所得,而且缥缈,并不贴切,有如蜻蜓点水,不过泛起微微波纹。我愈想抓住,就愈觉得远,似乎要离我而去了。正如喝茶一般,缺少了特别的练习出来的感觉也不行的。然而无聊生出的结果是空虚,所以无聊的人所感得的也还是空虚。空虚与闲适虽都需要有闲,但两者却很不相同,至少在精神上,一是消极,一是积极。消极而又能闲适是做不到的,即使自己以为是这样,那不过是有意或者无意的欺骗。那么,我在无聊赖的时候,却偏偏来寻求精神上的高超,倒是我错了,自以为感得的,也不过将闲适的外衣披给空虚就以为大两样了,自欺罢了。然而空虚是会使人发瘾似的渐进的走向沉落。我要正告自己了。
但是,说话与做事似乎是两码事,并不能视同为一的。从事实上来看,言行一致者虽有,言行不一者往往也有。例如我自己对自己的言常常与行就不一致,别人呢,大抵也还在变化之中。正告自己,改悔而外,更要紧的是做,将自己的脚步从无聊的轨道上走出,但至今仍在飘飘荡荡,虽言上疲而悔,行上却照旧。无聊赖的人似乎只能做些无聊赖的事,在空虚中野游,在沉落中消亡,在平常中毁灭。缺少灵魂的人,心底里的眼睛和喉舌,所看见的是灰色,唱出的是低吟,到底不过一个空虚的寂寞者。这与颓唐者仿佛相像的,然而却截然两样的。一个要将自己放逐,破衣烂衫处繁华之中,可憎恶的只在自己,虽感得格格不入和寂寞,虽在低徊吟唱,剩下来的也不过是些索寞。一个却要将生活驱逐,似乎只有不满、颓唐与虚无,仿佛一个厌世家,但其实不是的,他倒有所持,只是别人不懂得,唱出寂寞的哀歌的同时,也将自己裹了起来,所以虽在沉落,但也还会顾影自怜,并不一任自己飘零,“保得自身为主,则圆通自在,大畅无比”的。
然而将自己放逐的人,命运之神也将不再眷顾。自然,自酿的报应的苦酒是得自己喝下去的。我刚一从学校走出,不久,在辗转中,就给自己碰了一个小钉子,很觉得有些痛,顺便还带累了一个朋友,夹着愤激与哀愁跑回了家里,静静地抚摸着心里渐愈的伤痕,但愤激究竟还没有消净,觉得在这人间世上,正有许多人似的鬼蜮在吞噬着别人的血和汗来膏腴自己的肥肠,所谓光明者,不过是他们所织的夜的幽玄的衣的零星点缀,并且诅咒他们的赶紧死灭。正在咀嚼着自己的小小的哀愁的时候,而且视这哀愁为全人间。我的受伤,固然由于我遇事不明,经验不足,但更其大者却在于自己的无所事事而滋长起来的自大,将自己看得太好,以为前途还太光明,一遇蹉跌,便不免格外有些痛。如果在先就能将自己从无聊中解放,笃定踏实,看自己低一些,那么,这苦酒是可以免掉不喝的。无聊而觉得空虚是人情之常,无聊而自大却是可悲,救治之道是先得吃些苦头的,否则,就永是沉沦。
生活多辛苦,而有些人们是多么随意的在和生活开着玩笑,这绝非不满。“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悲剧者少”,然而“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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