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十一)
冬日的晴空干净如水,我坐在屋顶,摩挲着书上歪歪扭扭的“姚千千”三个字。自从年下就没见到李默成了,纵然我每天下午都在房上坐一会,却再没有见过那个瘦小的身影。我学着他的样子在屋顶看书,可是我没那么多书,学校的语文读本已快被我翻烂了。
想必李默成还是行动不便,上不了房吧。我找过他两次,可他家里都有人,似乎他那个还未成家的七叔回来了,后来便再没去过。
零零落落的炮声点缀在空气里,今晚就是除夕夜了,姥姥正张罗着包饺子,“哐哐”剁肉馅的声音阵天价响。天还未黑,舅舅就带着两个儿子来了,他们闲常下断不会往这院里留一个脚踪儿,但这一天是除夕,不得不来。
我在房上看着他们走进院里,姥姥在围裙上抹着手奔过去抱两个孙子,姥爷从屋里出来,挥着烟袋锅就往舅舅头上抡,舅舅嘻笑着躲开,姥姥说:“你干嘛呢这是?孩子好容易过来,大过年的……”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从哪来滚回哪去!”姥爷大骂道。
舅舅咧着嘴像老鼠一样蹿来蹿去,他总是这个表情,似乎笑容是长在脸上的。
姥姥死活拉不住姥爷,舅舅终是被他打出了门。我在房顶上哈哈笑了起来,舅舅的两个儿子,大臭和二臭向我挤眉弄眼地扮鬼脸。
舅舅从小就是个憨实的人,娶了媳妇后却大不一样了,妗妗和姥姥姥爷十分合不来,而舅舅又极怕妗妗,甚至妗妗在街上大骂姥爷,从此就分了家,再不说话。
我被叫下来和大臭二臭一起玩,大臭白净瘦高,大双眼皮,长睫毛下忽闪着一双黑眼睛,十分好看,而二臭却黑脏如一只屎壳郎,他缩得小小的站在哥哥的身影里。
听人们说妗妗偏心,喜欢老大不喜欢老二。我不知道什么是“偏心”,只知道大臭极其顽劣,他拿起我的小瓷兔子追着二臭学老虎叫。二臭胆小只顾着躲,他躲到姥姥身后,却被姥姥抱到了怀里。
姥姥喜欢他们两个,一左一右地搂着他们,脸上笑开了花。姥爷也难得露出了笑容,抽着烟袋笑得合不拢嘴。
我突然觉得我是个多余的,平日最亲近的姥姥姥爷似乎一下子疏远了。我的手指甲边上经常会长小肉刺,没事时总爱拔它们,一拔掉它心里就莫名爽快。此时此刻我就像一只小肉刺,同为骨肉,却不似骨肉。
妖冶的红灯笼在夜风里晃动,鞭炮声震天,孩子们疯了似的在大街小巷穿梭。
大臭和二臭拿着小红炮放,大臭故意把小炮往我身上扔,见我快吓哭了他才作罢。我终于从姥姥那里得了零花钱,我们跑出去买零食。
跑过一条小巷,突然见阴影处藏着一个小小的黑影,我猛地停下来,这不是李默成么,他靠墙站着,像小黑猫一般缩缩着,腋窝下面支着一根小木杖。
“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玩?”我问他。
大臭过来朝李默成肩膀一推:“哟,这不是二小么,成小瘸子了?”
李默成身子一晃,还没来得及站稳就挥起木杖要打大臭。
“算了算了,我们还要买泡泡糖呢!”我赶忙把大臭拽开。
“这臭小子,上次他抢我蚕豆,还欠我一顿打呢!”大臭说。
“行了,大过年的……”我学着大人的口气。
我把大臭拉走,而李默成像幽灵一样消失在灯火幢幢的巷子中。
千千(十一)
我从小就喜欢张爱玲,喜欢她诡异如大丽菊般的文字。她在《色·戒》中说通往女人的心的道路是YD,在我看来它还通往生与死。
通过这条路,我感受着生之欢娱和死之惨烈。主任的手凌厉而决绝,像撕开烂布一样撕扯着血淋淋的肉体,我全身紧绷抵御着炼狱般的疼痛。眼前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脸,他和缓温煦的模样被疼痛扭曲,我感觉到意识在慢慢丧失,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了哀鸣。
有人把巧克力塞入我嘴里,并往鼻子里塞了氧气管,剧痛又回来了。
“使劲啊!”医生大喊。
我听见胎心监护如马蹄飞奔,健硕迅急,我看见姥姥家村东头铁轨旁疯长的野草,求生的婴孩用最原始最澎湃的力量突围,一场血战就发生在我的身体里——豁出去了。
这羞耻的姿势竟这样得劲儿,我咬紧了牙关,用尽所有气力,一泡浓浆喷泄,婴孩尖厉的哭声划破沉寂,我浑身颤抖,屋顶开始旋转……
周围一片唏嘘。
主任冰冷的声音:“这丫头真够可以。”
“是呢,下班那会自己趴了两个多小时一声都没吭。”是方才的小护士。
“这个太难生了,有撕裂,王大夫,你们缝一下吧。”
“行,主任您就放心吧。”
我声气幽微地说了声“谢谢”,医生们却只顾忙着没人理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坏了一盏,一明一暗地闪烁,墙壁上有道曲曲折折的裂痕,像条干枯的河,时钟安静地挪动,晚上八点二十六分。
“哎呀,跑针了,你怎么不说一声?”护士说道。
我抬起打着点滴的左手,现已肿如馒头:“我没注意到。”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护士赶忙把针头取了下来。
孩子清理干净了包了小被子放到我身边。
“是个男孩,还挺好看的。”
我艰难地扭过脸,眼前是一团蠕动的粉色血肉,他皱皱巴巴,脑袋是甜瓜的形状,像小老头也像只野猴子,我轻轻一笑,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我的孩子,而我,是他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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