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也许此行的目的仅仅只在于，让我们母子在冬天以外的时节打上照面。虽然我不再想念她，我平静的生活也不想再涉及到她。但是很奇怪，人总是习惯把分离看做理所应当的事情。大概距离更能让人们彼此眷恋。 一个月后我们回去。依然乘坐火车。 在月末培训考核的所有人中，就我和小A成绩不及格。我们的总结是，某次翘班回宿舍睡觉不小心被负责培训的前辈瞧见了，扣了点印象分。 在一种普便的规则中我开始面对更多事情。我有时分辨不出对方的言外之意。经理拍着我的胸膛说去了趟苏州怎么长胖了，是不是旁敲侧击我不求上进虚掷时间，师傅对我说曾经的徒弟都会跟师傅洗内裤，是不是暗示我该请他吃饭了。又有邻居要结婚了，以我现在的社会位置，是不是该随个礼了。 这一刻我想念的是父亲。我需要他来为我解答。 我被分配到一个新的维修组。是一个新来的师傅。单身大龄青年，干这行已经十年，平头，性格沉稳扎实。成熟的男人，对工作有着严谨苛刻的态度。我们穿梭在高大的建筑中，负责解决电梯的任何疑难杂症。 这让我们有机会，像顽强的蚁虫般，去洞穿城市的暗穴和内在。剖开它优雅的皮肤，我看到地下车库里错综复杂的电箱，毫无生气，以及隐匿着的下水道，腐臭不堪。它依然风情赴约，并从无人问津的黑白监控里得到见证。 仿佛一种真相。 我最近做的事情是用焊机加固轿厢底的横梁。在我看来，这只是一次让领导层高枕无忧的保险，但要花费不少时间。好的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时间都不怎么值钱。我们在狭小黑暗的底坑工作，唯有保持警惕心让我们远离油污。师傅在一旁做出示范，他用焊条去接触铁块和横梁的间隙，一碰到，它们就发出剧烈的燃烧，火星四溅。他戴着护目镜，但我知道那镜片已经松动接近掉落了。他就站在那团火花前，火星落在他的头发，肩膀和手臂上。我问他，会烫么。他笑着回答，当然啊。他从容地告诉我，不能怕。一次性完成它，直到他们熔到一起。简单的任务，但考验人的决心。那熔得火红的炙热铁水，我望着它们的狰狞面容。心想，这道理便是科学吗。很显然，我高估了它。有时候，它不过是物理的极限。 我尝试着独立完成它，在自己不受伤害的前提下。我一只手始终举着护目镜，这是必要的，我得靠它保护脸和眼睛。另一只手戴着旧手套，拿着焊机去摸索铁块的位置。那只旧手套已经有些破了，大概已经丧失了某些防护的特性，却一直未更换。这也许恰好肯定了公司的秩序甚至规模，大概往往一个企业流程的严谨程度，和它的执行力成着反比。 我的动作拖泥带水，生硬笨拙，而且速度很慢，不符合这个行业的硬派作风。但对于一份自己不热爱的工作，并不想为它付出太大代价。我只有慢慢去做，以保障自己的身体不受伤害。师傅有时候看不下去，干脆自己来动手。 虽然我已经尽可能地保护自己，但那些四处乱窜的火星是避免不了的。这项工作的安全系数是，应该不会烧伤的。它们落在我的手臂和衣领里，落在我敏感的皮肤上，已是强弩之末。但那些烧灼感非常强烈，它们仿佛是要在皮肤上扎出洞来。我时常惊慌失措地掀开衣服来检查皮肤是否有烧伤的印记。我害怕我会因为这任务而留下任何疤痕。因此我憎恨这项带来威胁的工作。我倒从来不是个娇生惯养的人。但它破坏着我心中一小部分的安全感。所以，它无疑是艰难的。 有时候我望着师傅的背影，置身事外。在这几分钟里，那些火星无休无止，侵蚀着他的皮肤。为了保持一个合适的高度，他一直佝偻着背，沉默地坚持着。我能体会到他此刻愈来愈烈的痛苦。但是他太平静了。这平静，大概便是一个成人的担当。他们为生活所迫，无师自通地创造出更无穷的忍耐力来。 我更加不喜欢这份工作，沉重的焊机，潮湿黑暗的底坑，燃烧时的刺鼻气味，这个阶段的一切都让我痛苦。但是无从逃避。我每天都要面对它。大概工作的意义便是用时间和意志的一种持续消磨，来获得报酬。忙碌的时候，我想不出来它的性质是什么。有时它并不给你屏息思考的机会。它只让你持续下去，这是个广受好评的姿态。 于是最近我在玩一个把戏。提着巨大的焊机，恬不知耻地穿梭在繁华的街道。知道不会有女孩子会回头看我。更加肆无忌惮。这更加让我明白了心中所向。我更倾向于那些穿白色制服衬衣的企业男人，理着干净短发，按自己喜好来戴手表。如此自命不凡。 我不认为这暴露了我的脆弱。反而更有理由相信，我不属于这里。在这个领域，无论从专注度还是行业基础来看，我都不可能有所作为。 既然如此，是什么把我困在这里，让我至今还未离开。我想，首先应该是碍于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其次，是因为我没有积蓄，没有让我脱离工作后，仍然能生活一阵的足够的钱。 当我想起这些，我就只剩下写作。我用任何打盹的功夫来造词遣句。等夜晚的时候，就在草纸里写写画画，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它使我变得灵气和纯粹，并让我平息下来。有时也让我感到身心疲惫。我把它看做我的工作和生活，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使命。这是我唯一甘愿承担下去的事情。 我更留心观察身边的事物，试图靠近，理解，并呈现出它们。也有频繁的写不出字的时候，会让我焦虑，陷入枯竭时的痛苦万状。我需要电影和阅读，获取灵感，来打开更多叙述的层面。同时，我也比平常人多了个抑郁的理由。 我跟小A在凌晨两点钟的时候爬上跨江的大桥，爬到大桥的最顶端。张开双臂来拥抱清凉的风。聊得最多的是理想。已经没有人会在口语里使用这个词了，说起来总显得矫情造作不合时宜。而我们却把它挂在嘴边，跟我们说笑话，说谎话，说奉承话一样天衣无缝。 他是同事里唯一把我的写作当回事的人。他不嘲讽我，也不觉得不可思议，或者遥不可及。他尊重我的理想，并给予由衷的祝福。 我也在酝酿一些事情，跟这片水域有关。他指着江中泛起的浪花告诉我。利用这无穷的天然能来发电，让发电方式在机械能和天然能之间自由转换，推陈出新。他笑着说，我要申请专利，赚每个人的钱。 不错的想法。在你之前有人想到过吗。 网络上有一些。他们和我一样，都只停留在理论上，没有任何人做出实物来。所以我得抓紧时间。 是啊，第一个才算英雄。跟我一样，写的字出版了才是作品。 一起叹息一块笑。我们就这样，神经兮兮地打发掉那么些亢奋的夜晚。 小A的灵感并不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他已经从网上购买了需要的材料，做出了模型的大致框架。并联系过以前的绘图老师，商量着支付一笔钱让她把原理图画出来。工具的问题也得到了解决，他可以找从事机械工作的叔叔要。 他把他的模型给我看。材质是一种特殊的玻璃，把它们拼凑成型，用强力胶水粘合起来，每个切面都是用钢尺精心测量过的，契合完美。他把模型摆在床上，放在枕头旁，日夜抚摸端详，那是他精致的理想。 这执着真是让我赞叹。我与他已经结盟。 大概理想的魅力在于，它的丝毫可能性，便能让我们充满喜悦。它渐渐习惯了被修饰，被捏造。它已经被亵渎了太久。它变成一个不符合时代的词汇，空洞在同样背道而驰的教科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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