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副“肝肺槎牙生竹石,口吻排击含风霜”,为东坡先生诗句集联。
上联“肝肺槎牙生竹石”,出自东坡先生的七言古诗《郭祥正家醉画竹石壁上郭作诗为谢且遗古铜剑》,原诗如下:
空肠得酒芒角出,肝肺槎chá牙生竹石。
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
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涴(wò弄脏)壁长遭骂。
不嗔不骂喜有余,世间谁复如君者。
一双铜剑秋水光,两首新诗争剑铓。
剑在床头诗在手,不知谁作蛟龙吼。
此诗为元丰七年(1084年)7月前后,先生结束4年黄州谪居生涯、沿江东下,路过安徽当涂时,与郭祥正相逢于其家时所作。先生这一首诗的大意是:
空肠喝了一顿大酒,顿时感觉肚子里尖刺丛生,竹石满腹。
我实在控制不住了,就在你家雪白的墙壁上横涂竖抹,画了一大片竹子石头。
我平生不仅爱写诗,而且还爱画画;每每诗情画意荡胸激腹,常不免喷薄上墙,为此可没少挨骂。
可今天竟然有人不生气、不骂我,真使我高兴得不得了,世上估计再找不到像你这样的人了。
而且你还送我一双光如秋水的铜剑,再附加两首锋芒四射的好诗。
我床头挂着你的剑、手里拿着你的诗,只觉得耳中蛟龙嘶吼,却搞不清这吼声是出自你的秋水宝剑、还是来自你的生花妙笔?
大家看苏东坡这首诗,就是如此喷薄出来的,真可谓“森然欲作不可回”。到最后意思道尽,便戛然而止,正好似一阵疾风骤雨过后,你还没回过神来,天地间已经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了。
近代学者顾随先生(1897-1960)曾对此诗颇有微词,说这个不像诗,不仅不押韵,而且也太肤浅。呜呼,老先生这么讲,我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个人觉得,所谓好诗,就是不管时空如何旷隔变幻,读者一旦读到它,都会不能自已、产生强烈共鸣。
记得有一位作家讲过,最好的文学作品,读者是用身体在读,而非大脑。诚哉斯言!我记得初读此诗的时候,感觉好像根本不需要理性的思考,一下子就血压升高、心跳加快,从床上弹起来了。
好了,我们继续看下联“口吻排击含风霜”。这一句出自东坡先生的另一首七言古风《送刘道原归觐jìn南康》,原诗如下:
1晏婴不满六尺长,高节万仞陵首阳。
2青衫白发不自叹,富贵在天那得忙。
3十年闭户乐幽独,百金购书收散亡。
4朅来东观弄丹墨,聊借旧史诛奸强。
5孔融不肯下曹操,汲黯本自轻张汤。
6虽无尺箠chuí与寸刃,口吻排击含风霜。
7自言静中阅世俗,有似不饮观酒狂。
8衣巾狼藉又屡舞,旁人大笑供千场。
9交朋翩翩去略尽,惟我与子犹彷徨。
10世人共弃君独厚,岂敢自爱恐子伤。
11朝来告别惊何速,归意已逐征鸿翔。
12匡庐先生古君子,挂冠两纪鬓未苍。
13定将文度置膝上,喜动邻里烹猪羊。
14君归为我道姓字,幅巾他日容登堂。
这个刘道原(1032-1078)名刘恕,是1049年的进士。此公读书多,记性好,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他比苏东坡大4岁,两人性格相投,关系很好。《宋史》卷444有传.。
大约熙宁三年(1071年)末(或熙宁四年1072年初),刘恕为了奉养老父,由京官改派到老家江西南康去任职,东坡先生写了这首诗来送行。
这一首诗太长,这里不逐句说了,我们分几段来看一下:
先看1-3行,大意是:刘先生像齐国的丞相晏婴一样,个子不高,但你的高风亮节,可以和隐居首阳山的伯夷叔齐相比。中进士20多年来,头发都白了,还身着青衫做着小官,但你从不嗟叹,总说富贵在天,任其自然。先生嗜书如命、常常不惜重金;独处幽居、博览万卷,自是先生最大的快乐。
再看4-6行,这一段说的是刘恕在洛阳协助欧阳修编纂《资治通鉴》的事。“东观”指皇家图书馆、档案库,或者还带有皇家研究院的性质。这几句是说:刘先生在这浩如烟海的皇家图书资料库里,借着著史的机会盛赞孔融、汲黯,大挞曹操、张汤。先生虽然手中没有一尺半寸的竹鞭利刃,但那抨击奸佞的凌厉语言呀,就好似口中喷吐着寒风烈霜。
继续看7-10行,大意是:刘先生率真疏狂,整日衣衫不整,时常蔑世而舞。虽然别人都嘲笑你、没人和你接近,但你却待我甚厚,引为知己。
最后看11-14行,大意是:你突然告诉我要回老家奉养老爹,归意已决。这我还能再说什么呢。你老爹辞官退居庐山,也有20多年了,他老人家身体依然康强,真有古君子之风。你要回去了呀,他老人家肯定高兴坏了,一定会把你当孩子一样抱在膝上,大招四邻摆宴庆贺。你记得要向你父亲提一提我这个老伙计哟,改日我会恭恭敬敬地去登门拜访的。
13行中的“定将文度置膝上”,典故出自《世说新语·方正》,原文如下:
王文度(王坦之字)为桓公(桓温)长史,时桓为儿求王女,王许咨蓝田(王述又称蓝田,为坦之父)。既还,蓝田爱念文度,虽长大犹抱著膝上……
大家看这一段,王蓝田太溺爱自己的儿子王文度了,文度都当了爹了,他还经常把文度抱在膝上。苏东坡用此典故,是想说明刘恕和他爹的关系有多么深爱亲昵。
呜呼!只有有真情的人才会如此深爱亲昵,只有有真情的人才会如此自由任性,才会如此“肝肺槎枒生竹石,口吻排击含风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