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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镇传(上)

T镇传(上)

作者: 小刚板 | 来源:发表于2022-04-21 20:21 被阅读0次

    民国时期,T镇的穷独占鳌头。

    镇上的地主公李大善人家院门外立着个碾盘似的铁灶台。这是给下田回来的佣人烙大饼用的。锅烧得滚滚烫,掌勺的师傅马三儿抄一只暗黄色的长勺,从装着玉米糊的桶里舀起一勺划拉在灶台上。手腕一转一划拉,能划出碗口那么圆的两张大饼,薄薄的、焦焦的。这是一个人的份,一张自己吃,另一张留着贴补家用。

    阿发在李大善人家占个长期工的名额。三十六七岁,地道的T镇人。一块割麦子的同伴起哄调侃他:“你也是老资格了,怎么不找人给你搭搭脉调到后厨去当个差。”“你看马三儿吃的肥头肥脑的,地主公还要给他说门媳妇哩!”阿发羞怯地红了脸,这大岁数了还在跟床板子较劲。一想到娶媳妇,他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女人是地主公的第六个姨太太。圆丢丢的脸蛋,凹凸分明的身材是他梦寐以求的标志模样。每次被叫去后院帮忙,阿发眼角的余光总是忍不住的去斜瞟这个叫翠英的女人,尤其是从后面,可以短时间内肆无忌惮的幻想。

    “还不是他头上的秃疤瘌,惹得老爷和姨太太们吃不下饭。”一个胖大婶说。人们哈哈哈狂笑。

    “槽XX。”阿发用口水狠狠的还击。疤瘌是阿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时候不显,岁数一大该娶媳妇了,就那一块不长头发,还格外的红,跟周边的头皮肤色泾渭分明,被开水烫过似的。媒婆们见了都只是留下几句譬如帮你慢慢物色的话。

    再过两天是农历八月十五赏月节。李大善人家院前院后张灯结彩,要搭一架戏台。请了城里两班剧团各写了十五开戏,预备轮着番唱五天五夜,早中晚各两开,镇上的百姓齐来。

    得知此事的阿发整日里坐立不宁、寝食不安。他幻想着六姨太看戏时候的模样。人多眼杂、鼓乐声天,挤在角落里偷偷端详她的容貌想必谁也发现不了。他吃饭的时候想,干活的时候想,睡觉的时候还想。以至于春梦里形形色色的女主都跟翠英脱不了钩,因为只有在梦里,她才真正属于他。有一次,他梦见地主公死掉了,树倒猢狲散,六姨太跟了自己。等他一块去下田的同伴照他色迷迷的脸蛋子给了两巴掌才算醒。

    十四傍晚,地主公跟几位姨太太坐在戏台对面的阁间二楼一边听戏一边赏月。阿发猫在西侧厢房走廊的人群中,这个角度刚好能看清六姨太的脸和身段。果然,台上过鼓喧天,台下叫好连连,没人会去注意头上顶着疤瘌的阿发,更没人会在意他的眼睛看向哪儿,多瞅他一眼,兴许得反胃好多天。

    起初,阿发只偷瞄一眼两眼就赶紧收回视线假装看戏。然后毛手毛脚地左看看、右瞧瞧确定了没人在关照他,才敢重新扭头瞟向翠英。经过反复几次加时锻炼,胆子也渐渐肥起来。他直勾勾地注视翠英,幻想着晚上在梦里的那些所作所为,笑容也跟着荡漾起来。他把自己想象成地主公的身份光明正大的占有她,仿佛六姨太旁边挨着的并非地主公而是自己。阿发开始了肆无忌惮的“阿发式遐想”。

    岂料,六姨太翠英这时鼻子一酸,侧着脸打出个喷嚏。无意间,她的视线恰巧迎着阿发针一样尖锐的目光回望过去。虽说地主公家的门槛高,不常见人,但翠英还是一眼便认出红疤瘌阿发。而此时阿发依旧陶醉于梦幻之中没有察觉,猥琐之情跃然脸上。六姨太顿感被冒犯猥亵。她赶紧收回目光,低俯在地主公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

    阿发贼眉鼠眼的等到两开戏散场,始终未见翠英的身影重现,这令他失魂落魄、郁郁寡欢。他回到家夜已深了,点着一盏煤油灯。这时,阿发努出一声吓破胆一般的惊叫。幽暗的火光里,墙根底下齐整整的站着三个人,长长的影子黑白无常似的映在他们身后。阿发收回了魂仔细一看,中间这人正是后厨的马三儿,另外两个是他的帮手。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阿发还是懂的。他露出谄媚的神色说:“三爷。三爷这么晚了到我这有事?”马三儿也不多说,嘴里闷闷的发出一个声音,旁边的两人顺势上前拿了阿发。

    阿发醒来是几天后的事情了。凭借缝隙泄进来的光,他判断是在地主公家的一间菜窖,湿漉漉的空气透着阴凉。他的两只手被反绑在一根柱子上动不能动,只有腿好像可以来回移动。强忍着一阵酸麻过后,无论阿发如何使力,他右边的小腿愣是不听使唤。就这样,阿发瘸了一条腿。他心里明白这一定是偷看翠英遭到的报应。他对自己强行解释:偷看女人不对,想女人也有罪,自己更不配拥有女人。

    阿发从此便打消了“阿发式遐想”的念头,用一条腿的代价换取了自己的进步和“不配拥有女人”的经验教训。

    在阿发消失的这段时间里,T镇各行各业井然有序,没有因为他的失踪引起任何舆论风波。佣人们依然执行着起早贪黑、锄田割稻的紧凑章程。谁也没把阿发几日不见的影子当回事,在他们心里他压根还不如一个影子,影子又不会跟他们抢饭吃。

    几天后,阿发被放了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去。哪还有家?早被人一把火烧成了渣,只剩下半堵遮不了风、挡不了雨的土墙。阿发追忆一定是那盏煤油灯坏的事。没办法,从此只能靠乞讨生活了。这年头难哇。不端个破碗,讨饭都没人施舍。可自家的碗早成了灰烬,去哪儿寻找一只吃饭的碗呢?他拿定主意去偷一只,但下手对象决计又不能是穷人。于是阿发把矛头指向地主公,他家可富得流油,后厨的碗数以百计,丢一只比少根头发还不痛不痒。阿发想到一个在地主公家后厨窜忙的本家婶子,可以托她从后厨偷一只碗来。那婶子念他孤身一人怪可怜,便趁后厨没人的时候把一只碗塞在腋下的衣服里,偷摸带出来交给了他。

    阿发捧着这只偷来的碗沿街乞讨,有一顿没一顿。

    T镇的穷是邻镇无可比拟的。眼见同行越来越多,其中还有不少女人牵着好几个孩子的。阿发跟她们抢食于心不忍,转念要离开T镇。临行前,他给自己立志要出去闯闯,见见大世面,往临近的乡镇看看,实在不行就到城里去,不信讨不来一口吃的。

    阿发的旅途十分顺畅,离县城越近肚皮越殷实。他渐渐发现原先自己生活的家园像个小鸟笼,扑挞翅膀也就那么大块地方。地主公家的李家大宅跟这儿的林立高楼相比简直就是破砖烂瓦。而地主公李大善人的康辉形象在阿发的心中顿时泯灭了一半。他将他比喻为喝人血的妖魔。阿发笃定的相信地主公就是妖魔,对!对!对。

    一天夜里,天空渐渐被乌云侵占,没过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雨。阿发藏在城外一滩倒塌的泥屋里正准备睡觉。忽然,屋外几个人刻意压低嗓门的谈话声引起了阿发的注意。“一定要记住我们的身份,我们是先进谠派人士。”另一个人宣誓说:“我们要民主,我们要自由。我们要带领老百姓吃饱饭。”阿发哪里听过什么叫“先进谠”,他所感兴趣的字眼不谓乎“吃饱饭”、“自由”和“人权”等跟自己有一些关联的字眼。

    阿发意识到:地主公打断了我的腿,那他就是剥夺了我的人权,也是剥夺了我想要一个女人的人权。给他辛辛苦苦锄田,每天只给划拉那么大两块饼,够谁吃的。于是他在心里默认自己就是先进谠。阿发难以抑制想要加入先进谠的激动心情,于是便从泥屋里跳了出来。他对着那群人喊道:“我要加入先进谠,跟你们一起搞革命。”

    那群人被阿发的突然出现实实在在地吓了一跳,不过还是就地接纳了他。他们交给阿发几项特殊的任务。

    隔日夜阑人静,先进谠人士在城里四处张贴革命告示。阿发的任务是抱着一摞印刷完整的告示紧随他们其后。一个领袖交派阿发把剩余没贴完的告示带到T镇去,贴在地主公家的茶楼、酒庄,还有他居住的豪宅墙上,并嘱咐阿发不要轻易地暴露自己的身份。阿发觉得这是一项可以光宗耀祖的任务,这充分说明了领导对自己的肯定。于是,阿发连夜抱着告示重新潜回至T镇。

    第二天一早,地主公家所有的产业被前来看告示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识得几个字的小民振振有词的给一旁的小农解读着告示上的内容,解释什么叫先进谠,他们到此来的目的。阿发挤在人群里,在心里嘲笑他们有眼不识泰山,自己便是先进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要带他们吃饱饭。想到这里,阿发的脸上充满了别人不解但鄙夷的笑容。

    先进谠潜入T镇要带领穷苦百姓吃饱饭的消息不胫而走,满镇的人都对此事议论纷纷。连下田的佣人都开始偷奸耍滑不务正业,摇头晃脑的跟地主公对着干。眼看着势头不妙有集体罢工的嫌疑,地主公家自然少不得人心惶惶,搞革命那不就是等于把自家的粮食抢去接济那群刁民么!万一他们跟着一块闹事把这个家拆了,李家祖上几辈人的心血岂不是就毁于一旦了。

    地主公李大善人当即做出个决定:既然他们搞革命,那我们也革命,不就是想吃饱饭吗,那咱就提前让他们吃饱。马三儿,你带人把沙子和豆菅(黄豆的茎秆)磨成粉倒在一起,再少参和点儿小麦面儿,赶明儿起,给他们吃“白面馍”。量这帮刁民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另外,你趁黑带上一千块银货替我去城里孝敬孝敬白县长,叫他无论如何下下批文儿再派几个拿枪站岗的来。马三儿连忙照做。

    地主公的注意果然奏效。一听说有白面馍吃,下田的佣人们挤破头往前站,说他们轻信了别人的一面之词,请求地主公大善人网开一面重新给他们条生路,继续留他们在庄上下田。地主公假装出不计前嫌地样子对他们好言相抚,让他们忘记过去,今后死心塌地的跟着自己干,保证不会亏待大家。

    就这样,T镇重新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与安宁。只有阿发一个人心里犯迷糊:既然地主公让大家吃上了饱饭,那他就是跟我平起平坐的先进谠。先进谠讲究的是人权和自由,我得去跟他讨个说法凭什么要打断我的腿,今天必须让他给我做出补偿。

    阿发来到地主公家,摆明先进谠前辈的身份找李大善人堂而皇之进行了一番高谈阔论。他拍一拍自己断了的那条腿,威胁地主公说:“你要是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和补偿,我就让先进谠革了你的头,把你的家产和姨太太们充公分给T镇的穷人。”

    地主公为人圆滑,明白阿发心里所想。他仅仅用了一句“替老兄寻个好女人,今后白面馍随便吃”的口头赔付便将阿发心花怒放地打发了去。地主公喊出藏在屏风后的士兵,让他回去报告白县长潜伏在T镇的先进谠浮出水面啦,至于怎么处置全听白县长发落。

    白县长的答复:不要打草惊蛇,逐步钓出大鱼。

    从此,阿发领了地主公的好,每天住在他安排的单间客房里,按时按点来取比别人多一倍的白面馍,并且他在佣人中的地位也与日俱增。大概过了一个月左右,阿发吃完一只白面馍后突感不适,喉咙一紧一股酸水顶了上来。他仔细看了看地上那滩的呕吐物里,除了自己刚吃下去的白面馍外,竟然还有先前吃的萝卜白菜。随着时间推移,下田的佣人中出现饭后作呕的情况越来越多。阿发这才意识到:地主公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不光不想让你吃饱,甚至还想让你把之前吃下去的也给吐出来。

    于是,阿发被佣人们选为代表去找地主公理论。他提前做足了唇枪舌战的功课,以先进谠领导人的口吻想出一套誓要打到地主公的说辞。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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