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突然自城市的上空倾覆而下。
在汪阔尚算年幼的时候，依稀记得村里的老人们都爱用一种说法，说那雨啊，其实是老天爷洒下的圣水，用来洗褪凡间的污秽，让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都能被重新赶回到它们本该存在的地方去，所以每当雨水降临时，在外游耍的小孩子们都必须早早地回家去，否则很容易就会被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撞见，然后被一并带去另一个世界，从此再无人能寻见了。
这种说法，汪阔足足深信了二十年，甚至到如今，自随村里出乡的青年团一块儿来到临近的城里工作，一晃眼便已盈三十余年的现下，纵使早已淡忘了自家乡里的黑灯瞎火、习惯了那初见时只觉目不暇接和无可适从的流光溢彩，可每每一到雨夜，当淅沥的雨水裹挟着骤起于远端的劲风，一同相汇为一曲满富鬼哭狼嚎和噼里啪啦的“混沌式合奏乐”时，已年过半百的他仍会下意识地忆起，在孩提时代曾铭刻于心中的那些真假难辨的故事，和那份……按理来说，早已该被时间稀释成了一杯白开的惊惧感。
·
可不知为何，在今夜，这份悸动感竟显得尤为强烈。
·
汪阔是一名门卫保安，其所就职的学校名为城南第二中学，是一所座落于宁澜市芦月湖景区中心近南岸一侧、自建校之日起至今已历近百年、即使放眼全省范围也能算得上是“享负盛名”同时在市里的排名也长期稳霸着正数第二席的省级重点中学。寸土寸金的地理位置加上南二中作为自身招牌的那满富古韵的建筑风格，总让汪阔爱在与同乡老友们隔三差五的夜夜笙歌时，不自禁得感慨“得亏是趁着时候早啊，刚好赶上当时老校长要翻新校区扩招保安，否则没名没钱没路子，就咱这破裤腿管子那时无论如何都蹭不到堂堂南二中的门面啊”，然后在周围人一众艳羡的目光环绕中得意地放声大笑。
不过话虽如此，所谓工作，自是不可能满皆顺心如意。南二中的工资高、环境好，常年打交道的主要领导班子大多也挺随和，这些都很好，可就只有一点，让汪阔始终有些不太自在：
作为当地颇具代表性的“历史名门”，最让南二中出名的并不是它的环境、建筑和成绩，反而是经过多方人士脑洞大开的添油加醋后，在各处论坛和博客空间里广为流传的众多“都市传说”——像什么在满月时往湖底下看会发现有一抹模糊的人影在水下向你招手啊，每到夜深人静时总能在远远地望见操场上有一坨漆黑的东西在飞奔啊，校医务室里老李头的假牙总会不翼而飞啊，从鲜少有人使用的综合实训楼顶层卫生间里总会传出奇怪的喘息声啊，以及在校内从知名度到流传度皆属最广的一则：每到雨夜时，在行政楼的三楼，与校长室相对的右手一侧走廊上，本该是只有资料室和书记办公室的一共两扇门之间，会凭空出现第三扇门。
没人知道在打开这扇门时会看到些什么。
也没人知道这扇门的背后通往的是何方。
据说这个故事最早，是从七年前，也就是零二年左右开始出现的，只是在开头的部分，故事本身一共有两个版本：其一，是说当时一共有四个学生，因为其中一人不小心把作业落在了学校里因而一块儿组队翻墙进了深夜的校区，不想适逢一场疾雨骤至，而四个人都没有带伞，于是在等雨停的这段时间里，四个人就开始在有天桥连接的教学楼和行政楼里玩起了躲猫猫，结果其中有两个人在跑去了三楼后，突然发现楼上居然莫名其妙得多出了一扇从来没见过的门，于是出于好奇心作祟，其中一人就径直开门走了进去……而其二，则还是那四个人，不过这回他们不是来拿作业的，而是从一开始就被留在了学校里罚抄书，结果因为被留得太晚了又刚巧赶上了一场骤降的倾盆大雨，于是在等雨停的这段时间里，就和之前一号版本的后续发展一样，最终还是有一个人径直开门，走进了那扇从未见过的门里……
然后，他就从此，人间蒸发了。
连带着那扇凭空出现的门一起。
“先说好，这个故事纯属瞎掰，千万别当真了。”虽说在刚听说这个“传闻”的时候，还是刚初来乍到没几天的新人汪阔就已经借着酒劲向同队的另一位足有十年资历的老前辈打听过了，但对方当时的回答是，“失踪的事倒是确有其实，不过年份不对，那个是零一年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娃子莫名其妙就不见了，当时家长和校方同时报了警，好家伙，上百号人密密麻麻连着三天三夜地都快把地皮给掀开几层了，可方圆十里之内还是连根毛都寻不着，印象里这事后来好像就只能是这么不了了之了，再之后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不知是从哪个碎嘴的家伙那儿开始就这么不知不觉地突然被广为流传起来了。”
“所以，学校里是真没有嗝……啥凭空出现的门之类的？”
“废话，都跟你说是编的了，编的东西能有真么？”只见老前辈一手端杯畅饮一手夹菜入口，双管齐下动作飞快的同时还不忘甩一个硕大的白眼过来，“当时就为了避免谣言进一步影响学校的声誉和地位，校方还特意组织过好几次调查，无论阴晴雨雪和早晚都让人轮班值守在那条走廊上，结果就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到最后还不是啥都没有。”
“哦……”
才一晃眼，当时的那一幕“把酒言欢”都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可靠老前辈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因身体原因而离职，把保安队长的职务移交给除汪阔之外，年龄最大的另一位老手了，而汪阔，也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巡视过程中，逐渐淡忘了这些深隐于故事背后的“牛鬼蛇神”——反正，自己从来没在现实里真的亲眼见过它们出现就是了。
·
——哒，哒，哒。
当随同手中大功率电筒的光亮前移而一并拾级而上的脚步声终于暂歇于某处时，汪阔抬头，先将手电筒的光打向了位于走廊左侧的那扇仅有的独门——在电筒的光芒映照下，刻有“校长室”三个字的银牌正在门框旁的高处兀自闪耀着。
行政楼三楼，在汪阔依经验而总结出的一套他自己的巡夜路线中，这里就是他此趟最后的终点了，完事后只要回到门岗处和负责下一趟的同事完成交接，他今晚的任务就算是正式结束了——虽说依学校的规定，负责执勤晚班的保安即使在巡夜完成后也不能擅自偷觉或开展啥娱乐活动，不过对于像汪阔这样的老油条来说，只要不是因为技法不精而被正好被抓了个现行，那么在学校所能监管到的范围之外，论如何消磨掉剩下的那点“夜生活”时间，方法就能有很多种了。
于是一边打着哈欠开始畅想着今夜要如何让王大头把昨晚上从自己这儿赢去的烟酒钱连本带利全给吐出来个一干二净，汪阔便一边草草得将电筒的光打向了右侧稍稍晃了晃，然后便准备直接转身走人——
“哒。”
随着他转身的动作，脚步声同时落定，但……紧接着的第二声却没有响起。
牢攥着手中的电筒，僵持着扭身侧步的姿势，汪阔的双眼不自觉地瞪大着，随电筒的灯光一并，死死地紧锁着自己当前所正面对的方向——在那里，两块同样折映着璀璨光芒的银色门牌之间，本该是空无一物的墙面上，突然……多出了一扇门。
“呼——”
忽而自窗外轻擦过的一抹风雨的欢鸣，落入汪阔的耳中，就像是有谁突然在他的耳畔轻轻吹了一口气般，让他的血液只一瞬间就从指间一路冻结到了心肺……但是紧接着，又像是从暂停中被改换成了加速模式一般，他全身的血气突然开始不断上涌，疯狂地冲击着太阳穴和鼓膜让他甚至因为这阵难耐的刺痛感而忍不住吃痛哼出了声。他能听到自己的理智在向自己的身体发号施令，让他立刻扭头、走人，别再继续死盯着那个方向了，但他做不到……他冷汗直流的身体仿佛在这一刻已经不再归他的大脑所统辖了，甚至连想要动一动冰冷的手指、移动一下手中电筒打光的方向都做不到，他只能无言得瞪大着眼睛，被迫一动不动得紧盯着那扇凭空出现的房门的门把手……
——咔啦。
然后，下一秒，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消失了。
雨声，消失了。
风声，也消失了。
连偶有自远方的街面上传来的货运大卡的喇叭声，都听不到了。
整个世界突然被彻底的死寂所笼罩，汪阔在这一刻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自己正渐变剧烈的心跳声从两旁的墙面上回弹来的返音……但，再下一秒，突然响起于耳畔的另一个声音，便像是一把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喉咙般，让他的耳中只余一片嗡嗡的蜂鸣声，同时即使大张着嘴也无法能再自如地呼吸，只能一边从喉咙里不断往外滚冒着短促又意义不明的音节，一边绝望地注视着方才传来声音的方向——
锁头，旋转。
门把，下压。
门……开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