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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 四

畸形 四

作者: 神仙酵母 | 来源:发表于2016-10-12 22:58 被阅读0次

    夏令营的夜幕像海一样广阔而平静。在郊外几乎看不见城市的灯光,隐匿在黑夜中的铁丝网所圈围起来的这个地方,此刻只有医务室的窗口如同在海面上茫然飞行的萤火虫般微弱地亮着。

    看管医务室的是个年近六十的笑眯眯的小老头,平时穿着一身肥大的工装服,白大褂常年挂在医务室的墙壁上。他也负责收集食堂的剩饭剩菜给院子里的狼狗们喂食,当好几匹毛色体型都大差不离的狼狗向他一起奔来的时候,也只有他能一眼分辨出它们各自叫什么名字。名字,当然,也都是他取的,他给只见过几面的孙辈们取的小名因为被嫌土气而弃之不用,正好在狼狗们这儿派上了用场。一旦有生人从铁门前经过,狼狗就举起前腿竭力叫喊,泛着白沫的唾液滴落下来,那模样看起来好像马上就会将颈上那根紧绷着的铁链挣断似的,谁也想不到它的名字叫“妞妞”,也会满眼无辜地坐在老头跟前,尾巴在水泥地面上扫来扫去。袁媛日复一日地在“健康、快乐、普通”的叫喊中跑圈的时候,还能看到老头在炽烈的夏日阳光里举着自来水管给狗冲澡,口里念着“妞妞,贝贝,康伢子,大家洗澡澡啰”,而它们正不断甩动湿淋淋的皮毛。

    此时,刚从凌晨的睡梦中被叫醒的医务室老头戴上了他的金丝眼镜,用浸了碘酒的棉签给袁媛的伤口消毒。出血口已经差不多凝合完毕,除了焦黄色的药液痕迹之外,这场自杀行动只在她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红线。老头儿本来就眯成细缝的眼睛被埋藏在皮肤的褶皱里,处理伤口的动作慢得就像在给袁媛做人体彩绘,几乎难以分辨是睡是醒,他用哈欠似的拖长了的声音教训袁媛的那些话听上去也如同梦呓:

    “小姑娘啊——割腕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你有否想过你的家人——?你有否想过他们会多伤心——?你有什么心事呢——都可以在忏悔大会上跟老师谈谈嘛——”

    而袁媛只是紧抿着嘴唇,像忍受拷问般用沉默回应这些疲乏的说教。史婷在向医务室老头交待完情况之后就回去了,她说自己半夜上厕所时发现洗手台前有道幽灵似的黑影,袁媛笔直地站在那里,和镜子中毫无表情的自己对视,将割破了的手腕浸在水池里。当被史婷发现时,那池自来水已经被染成淡淡的粉红色。她所描绘的细节个个都正中要害,只是说这些时的神情冷漠得仿佛在报告明天有雨。

    “今天虽然已经很晚了,但今日事今日毕,马上还得给你做特殊辅导——你叫袁媛?之前有没有做过这个?——你跟我来吧。”

    他慢吞吞地将药品、棉签和他的金丝眼镜收拾完毕,给医务室关灯锁门,带领袁媛在黑漆漆的走廊上向特殊辅导室走去。袁媛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夏夜的闷热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的两手像戴着手铐似的不自觉地并拢在身前,碘酒还在伤口里隐隐作痛。这是一扇满覆着猩红锈迹的铁门,上下有两道锁,夜里转动钥匙的声音都那样清晰。老头儿熟练地打开灯,天花板上悬挂着的裸露灯泡立刻将房间照亮了。

    之前她便猜测到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特殊辅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屋里没有经过任何装修,也没有窗户,看上去就像个密不透风的水泥箱子,房间正中央摆置着三张枕部加高的旧床,床单发黄,应当是臀部的那个位置有大片漩涡似的褶皱;角落里树立着一只带玻璃橱窗的大木柜,里面并列着往届夏令营学员的合照和红光满面的创办人之间相互握手的照片,玻璃内侧结着稀薄的蜘蛛网。木柜脚下堆放着几只软塌塌的制式排球和一张坐凳,除此之外,再无其它陈设。墙壁上用浆糊粘着一列大号字体的夏令营营规,上面的字迹已不甚清晰,只有反复出现在排头的“严禁”特别显眼。最高处挂了一轮深棕色的老式时钟,指针走动时发出咔哒咔哒的僵硬声响,此刻它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严厉的眼睛俯视着这一切。

    袁媛一言不发,自觉地走向中间的那张床躺下,阖上双眼,任凭老头儿用慢得令人绝望的速度从木柜中取出捆绑带,将她的手脚牢牢地勒在床沿竖起的铁棍上。确认袁媛无法自己挣脱之后,他又开始往她的额头和太阳穴上贴电极。整个过程中袁媛都闭着眼睛,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正对着她的脸庞,在她漆黑的视野里化为一片太阳般闪烁眩目的回响。黑暗中时钟的秒针仍咔哒咔哒地走着,不知已经几点,天亮时分好像永远也不会到来了。

    “你是第一次犯,所以这次辅导就做五分钟。——会有点疼,这也是没办法的,要让你的身体记住,自杀这件事远远比割腕要痛苦得多。”

    老头儿将坐凳拖行过来,椅脚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袁媛这时才开始感到害怕。除却对即将到来的疼痛的恐惧之外,更令她难受得想死的感觉是孤独。她过去一直认为它是种慢性疾病,在将手机捂在胸口等待嘭嘭回信的那些夜晚,孤独也曾侵蚀过她,使她不得不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变换姿势,可袁媛从未想过它可以如此剧烈地发作,孤独撞击着她单薄的胸脯,让五脏六腑都在无药可解的痛苦中融化成黏糊糊的一团。不仅是关于嘭嘭的记忆在弃她而去,就连过去和未来的自己都站在遥不可及的彼端,真正躺在这里感受着电极内侧的凉意逐渐渗进大脑的,只有此刻的她一个人,完完全全的一个人。

    浑身的燥热逼向眼眶,这些想法让袁媛在电击开始之前就流下泪来,但电流通进的一瞬间,她的脑中就再没有什么想法了。她拼死挣扎,徒劳地踢动膝盖,不断发出痉挛的尖叫声。脑壳里好像在遭遇持续的密集轰炸,眼球像即将迸裂般地剧痛,使她感到自己流出的不是眼泪而是鲜血,混合着汗液和唾沫的滚烫液体淌满了她的脸庞,好像要熔化般烧灼着她的皮肤。她疯狂地扭动躯体,弓成一道膨胀的弧形,最后仿佛整个人都被一股巨大的引力牵动着要飞离床铺似的,只有手脚还在固定着她,使她又重重地撞回床铺上去。这样的刑罚忍受五秒钟就足以令人后怕,现在却要延长六十倍,以至于当最终结束的时候,她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样浑身湿透,瞳孔缩成豆粒般大小,除了随着呼吸带出的精疲力尽的抽泣声之外,她仿佛死人一样瘫软在那张乱糟糟的刑床上,脑袋空空,听域全被铺天盖地的耳鸣所笼盖。

    老头儿起身来解开袁媛手脚上的捆绑带,问她是否还能走,若能就尽快回宿舍休息,几个小时后便要起床迎接新一天的体育训练,若不能也同样,他还得把门锁好,阴雨天气让他又犯了关节痛的老毛病。她已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但还是用傀儡般的脚步晃晃悠悠地走出了特殊辅导室,视野已完全失去作用,袁媛光凭着记忆和本能往宿舍的方向移动。

    尽管每踏一步都要仿佛耗尽毕生的力气,袁媛还是宁愿此时的步伐不要如此坚实,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倒在路上,倒在自己的眼泪中间沉沉睡去,并且永远不会醒来。然而她还是像被上了发条一样行走着,因为膝关节太过沉重的缘故,她不得不像电影里的僵尸那样平举双臂牵引躯体,好像是她那颗遍布疮痍的头颅在拖着剩余的部分向前飞行一样。她仍然在止不住地哭泣,方才的嚎叫让她的嗓子里像卡着一团砂纸似地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孤独又攥紧了她。

    终于回到宿舍时,袁媛已经清醒了许多,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上每一根骨头里都残留着“特殊辅导”的余痛,连内裤都湿透了。她站在史婷的床前,注视着她在月光下一如既往的安详睡脸,心中翻涌着不声不响地掐死她的冲动。她会的,她能做到。只要伸出两手拧紧史婷毫无防备的脖颈,那张总是保持着对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的脸很快就会因为缺氧而憋成猪肝似的紫红色,用绝望而焦急的眼神乞求凶手的慈悲,不出几十秒就会被袁媛徒手勒死在床上。可是她最终没有这么做。袁媛静静地从史婷床前转过身,将洗漱台的水龙头拧到不会出声的最小限度,用这缕安静的细流洗了把脸,没有关上,打量着镜子中自己憔悴的模样。

    她在镜前慢吞吞地脱掉裤子,股间满是电击时失禁留下的腥臊气味,零星的尿液顺着她的大腿流淌下来,内裤上果然也是一片狼藉。因为天气潮湿的缘故,换洗内衣还没有晾干,但也只能忍受了。前几天她本应清洗内衣的时间都用在打扫公共厕所上,今晚必须将换下的裤子洗净,不然往后几天也都没得换。不知道明天还会不会下雨,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时间洗澡,不知道明天的午饭会不会有炸薯饼。

    这些事情在袁媛已经超负荷运转的头脑中像圣灵启示般回荡着,光是不得不思考这些琐事的事实本身就让她感到疲倦万分。她将脏内裤翻转过来,放在水流下长时间地冲洗,仿佛就站在那里陷入了睡眠,许久才想起来洗衣服用的肥皂还放在铁架床床底的脸盆里,与洗发水和浴球之类的东西一块儿,通常她是习惯在澡堂里洗衣服的。

    水流仍在安静地延续着。洗脸台边有一块公用的粉色香皂,据称是椰油香型,刚进夏令营时连着包装纸盒统一发放给每个宿舍的,以供早晨洗脸洗手之用。香皂上头用花体英文浅浅刻印着品牌名称,像朵初生的蔷薇一样躺在纸壳的襁褓之中,看起来和这个脏兮兮的洗脸台那么格格不入。袁媛自然而然地握起了它,一边想象着明早这块香皂在毫不知情的室友们手中传递,一边用它擦去内裤上的粪便污迹。

    老C拧开小瓶白酒的铝皮封口,像吹喇叭似地仰起脖子,对着瓶嘴一气灌下了小半瓶。夜间大排档里人声鼎沸,四周弥漫着铁锅翻炒的声音和又热又脏的油烟,他抹了抹嘴,继续向桌对面的天为民唠叨关于杜康的往事。天为民埋头吃着他的海鲜面,繁密的刘海几乎要浸进面汤里。因为酒精过敏的缘故他不能喝酒,加之天生的轻微口吃的毛病,自从大学时代相识以来,他就没法参与那些老C频繁出入的交谊活动。老C时刻注意着不在外人面前喝多失态,除了和天为民单独出去找点麻辣小龙虾之类的夜宵下酒的时候,因而天为民也乐于像现在这样听着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老C醉后的胡话。他们经常在老C的公寓客厅里联机打弹幕射击游戏到深夜,有时还顺手分享关于游戏里女性角色的种种不可言说的资源,公寓里甚至还寄放着天为民的被褥和洗漱用品。

    两个人在网络上使用的名字“老C”和“tym1018”都和天为民的口吃有点渊源。老C的本名叫蔡鸿亮,这本来并无稀奇,但身为大学宿舍室长的天为民第一次试图点名的时候,其他人的姓名都畅通无阻,唯有这个“蔡”字一直堵塞在他的牙齿中间,只能发出一长串滑稽的“呲——呲——蔡鸿亮”,这个小小意外让尴尬的点名氛围顿时活络起来,从此大家就管蔡鸿亮叫“老呲”,往后逐渐演化成“老啧”“老嘶”直到决定为“老C”。该场轻松愉快的点名活动结束之后,室友们都具备了各自的外号,天为民将名单揉皱塞进口袋里,对大家微微一笑:

    “最后,我是你们的室长天歪民。”

    难说这个口误是不是他故意为之,但总归让这个宿舍又爆发出一次善意的哄笑,此后凡是要使用他姓名首字母缩写的场合,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写成tym。口吃的缺陷在某种程度上使他的发言变得珍贵而精准,非必要的回应只用点头或摇头代替,而只要天为民开口,他接下来发出的评论就必然受到重视,好像一个怀抱水晶球的沉默寡言的占卜师那样。

    老C将天为民视为大学时光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事物,包括连载同人小说、架设Cia论坛以及与十四岁的杜康上床这些事他都要询问天为民的意见,当然,都是在发生之后问的。毕业之后天为民和他进入同一家前景大好的网商公司任职,拿到如今这个薪金丰厚还时不时能拿到该网商平台的优惠券的职位,当然也免不了老C的帮助。他俩都没有交过足以谈婚论嫁的正式女友,除却加班的日子之外有大把时间出来闲混,关于杜康这个女孩他已听过不少,此时还是头回听到老C说她的坏话。

    “我本来是不在乎的,我也应该不在乎,”老C说,“但是你知不知道,她在给明宵挑刺的时候,特别截出来的那些台词有百分之八十是我写的,这叫我怎么能不膈应?我一个搞网站工程的,手边放的全是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绞尽脑汁没日没夜地敲出来的字,到她嘴里全都一文不值。”

    天为民端起碗来喝汤,两只眼睛在碗沿后头盯着他。老C又喝空了一瓶酒,紧皱着眉头,将酒瓶重重磕在桌上,那些咽进喉咙的液体仿佛即刻上涌,浸润在他的眼眶里。

    “到前不久我才发现…过去我以为自己喜欢她的那些愤青的地方,只是因为她还小。因为她还小,她说出来的尖酸刻薄就都变成了天真可爱。小孩子说的话,我们可以一笑置之,现在她长大了,这些话就开始让人讨厌,因为我们已经没法再把她当成玩笑了。

    她就坐在宾馆床上没完没了地哭,好像我们结了婚多少多少年、她发现我在外头有女人那种三俗电视剧套路一样,就因为我白天有事没能立刻赶过来。她老是这么耍脾气,这回把Cia账号给注销了,现在那些傻逼粉丝全跑来问我怎么回事,就好像我是她经纪人似的!高考考砸了,她活该,我高三忙着偷偷写小说的时候,就是知道大学稳了才敢写的。十三岁的时候她就敢学着网上的喷子们说‘这个操蛋的世界’之类的话,现在她也是时候明白这世界是怎么个操蛋法了。

    …我明白,我全都清楚。她觉得自己喜欢过的那个老C没了,确实如此,我过去还挺喜欢的那个自己早就没了。现在我坐在这儿跟你喝酒,盘算着回家要不要再开两把黑,怎么敷衍父母问女朋友有没有着落的短信,其它什么都不关心。如果你现在让我提笔想个故事,我就只能写出‘曾经有个人活着,后来他死了’这一句话,那人叫什么名字,他干过什么说过什么,有没有喜欢过谁,这些统统都是狗屁废话,所有的故事不过就是人活着,又死了,仅此而已,这是唯一重要的事情。

    这样也好,我和杜康扯平了。既然咱俩都变成了讨厌鬼,那就尽快拜拜吧。往后我结婚了,也有借口拿老婆跟杜康作比较,夸口说我这辈子真心爱过别人;她也是一样的,就让她把我当成吹牛时打的草稿吧,我也只能给她这种不值钱的玩意儿了。”

    老C说完,瞪着通红的眼睛去夹盐水花生。花生米在盘里滑来移去,几次失败的尝试过后,他愤愤地将筷子摔在桌面上。天为民把面汤也喝得见底了,抽出纸巾擦擦嘴,又整理了一下额前的碎头发,才慢悠悠地开口:

    “你这人只有一点不好,就是矫情。”

    老C捏起花生米丢进嘴里。

    “我谈的不是矫情,”他响亮地嚼着,“是爱情。”

    收到糯米圆圆的私信是在老C等待店员不甚熟练地操作POS机时的事情了。和天为民一起吃饭的方便之处还在于可以免去付钱时的你推我搡,只要老C提一句出门没带钱包或者干脆解释今天没心情请客,天为民就会默默地上前结账,过几天再以“是你把我喊出来吃饭”为由向他要回,数额精准到小数点后一位。此时老C正倚在柜台上打着酒嗝,气冲冲地回复糯米圆圆的私信,尽管途中打错了好几个字,他还是写了满满一屏。服务员将银行卡交还给他,他仍然没放下手机,直到歪歪扭扭地走出大排档,夜间冰凉的雨点打在他的鼻尖上为止,老C才稍稍从酒精作用里清醒过来。

    “还去你家开黑不?”天为民问。

    “当然去。”

    老C边回答着,边将私信编辑界面中的最后一行悄悄删去,点击发送给糯米圆圆之后,他将手机揣回口袋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今天周五,咱俩通宵。走!”

    他们顺着街边小摊那五颜六色的歪斜雨棚向老C的公寓走去,刚出炉的糖炒栗子在雨夜里散发着格外幸福的甜香。还未删除那句话的私信草稿自动保存在了老C的用户信箱里。那儿写着:我不再爱她了。

    第二天傍晚的忏悔大会上,常青与史婷又分在了一组。这次的活动内容稍有不同,每人要先到老师处领取卡纸和两支水彩笔之后才能席地坐下,任务是将这些素材垫在大腿上完成一张“激励卡片”,写上一两句能够鼓励自己的话,并且动用想象力将它装饰一番。限时十五分钟,之后的忏悔发言中就要包含对自己所做的“激励卡片”的介绍——现在就开始吧!老师拍了拍手。

    学员们面面相觑。常青拿到的两支彩笔分别是天蓝色和粉红色,首先茫然地拔开了蓝色那支的笔盖,接着却只能对空空如也的纸面发呆。其他人陆陆续续地动起笔来,而常青坐在后排的最右端,她探头探脑地想去偷看,但旁边学员的卡纸内容都被他们忙碌的右臂所遮盖,直到她惊喜地发现史婷是个左撇子。史婷握着油墨稀疏的黑色水彩笔,在纸中央用僵硬的字体写着“我不是一个人”,周遭画满了深紫色的五角星。

    史婷的“激励卡片”没能给常青带去任何灵感。常青闭上眼睛,让脑海中浮现出镜子里那个瘦高姑娘的身影,想象着自己会对她说些什么。那个姑娘独自站在漆黑的幻象里,害怕得止不住地啃手指甲,又没有出声呼救的勇气,只是不安地四处张望,期待着来自陌生人的救赎。

    常青几乎对她脱口而出:你还是等死吧!

    这句话让她浑身打了个激灵,睁开双眼,视野中还是那张空白的卡纸。因为刚才的惊颤,笔尖不小心触到了纸面,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浅蓝色圆点。仍在不断颤抖的右手拇指已经被她啃得血肉模糊,指甲盖只剩下小半,因为溃烂感染而生出蓝紫色的霉斑。无法克制啃指甲的习惯也是常情被送进夏令营的原因之一,她的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每次看见她不经意间将手指凑近嘴唇时,他们就开始恐慌得大声祷告,反而让常青在惊吓中更加依赖于残害指甲的恶习。常青重新握好水彩笔,本能地想用“主”这个字开头,但鉴于上次因为一时失言被送去“特殊辅导”的教训,她又收回了这个念头;想了又想,她最终用两支彩笔交替写下了三行字,不是为自己的镜像所写,而更像是对着美丽的来生呐喊:

    加油!

    加油!

    加油!

    接着,她又学着史婷的设计,在这三行小小的“加油!”周围画上花朵和星星。稍显轻薄的蓝粉两色让这张“激励卡片”看上去就像幼儿园孩子的简笔涂鸦似的,但常青自己却对它相当满意,仿佛真的从这张简陋的卡片上汲取了一点动力。她又用牙齿撕下一片带血的指甲,现在她不经过这种疼痛的仪式就没法思考了,将卡纸翻转过来,在角落里签下姓名和日期。

    老师嘱咐大家将各自的激励卡片好好珍藏起来,在夏令营的结束大会上,前来迎接的家长们会和手持卡片的学员们合影,作为快乐而富有教育意义的纪念品。现在轮到忏悔的部分了。

    常青将激励卡片抱在胸前,看着前排那个叫袁媛的女孩站起身来,用拍摄入狱照片般的神情向大家展示自己绘制的激励卡片。整张卡纸都被她涂成了鲜红色,留白的部分只有中央的空心字:做一个诚实的人,看起来比常青的设计感成熟得多。

    “我是袁媛,这是我给自己做的‘激励卡片’。我曾经读到过这样一句话,说人一生能说的谎言是有限的。我希望自己始终做一个诚实的人,永远都不要把今生的谎言份额用完。昨天晚上我犯了一个错误,我试图割腕自杀,因为觉得这里的训练实在太累了,没有办法忍受下去。同宿舍的史婷同学将我送到医务室去,然后我接受了特殊辅导,现在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知道了用自杀逃避现实是没有意义的,必须得活下去才能解决问题。我今后要诚实地活着,对自己,对他人都诚实,不仅不能说谎,而且也不能隐瞒自己看到的不正确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

    “所以,我要检举史婷同学。我很感谢她救了我,因此我才希望她能尽早回到健康、快乐、普通的生活中去。”

    她一五一十地把史婷的生意给全盘托出,包括手机上的指纹验证这个无可指摘的证据,还有她利用这个收取的种种好处,钱,薄荷香烟,常青的陪睡服务。在所有那些可悲的客户中间她只举出了常青的名字,与此同时,她看见后排常青的脸色突然间变成苍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常青变脸的速度令人惊讶,好像皮肤中的色素瞬间被蒸发出去似的,相比之下,史婷的表情却显得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事态接下来的展开。

    袁媛在说这些话时始终处在剧烈的眩晕之中,每多吐出一个字,愤怒的余震就更加凶猛地撞击她的大脑,但她清楚地感到自己的语调愈发冷静,甚至在说到常青如何脱光衣服爬上史婷的床铺时,她的脸上已经满溢着笑容。她知道此刻的史婷也只是在佯装镇静。

    老师匆匆地离开了房间。袁媛像国王凯旋那样回到原来的位置,垫着自己的激励卡片坐下。这里的每一个人几乎都参与过史婷的生意,一时间陷入了人人自危的沉默之中,只有常青啃指甲的声音特别清晰。

    再回来时,老师又带上了其他两个教工,手里提着那个包裹着史婷的法宝的塑料袋,脸上满是阴云。她将史婷叫到前面去验证指纹锁。证据确凿,史婷也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说她没有跟谁睡过觉,只收现金和其它值钱的物件。

    教工将常青也拉到前头去,并且拍掉了她像田鼠般越发焦躁地啃咬着的那只手。她没想到该怎么回应这样的指控,反而是袁媛先开了口:

    “你那天晚上穿的内裤是小袋鼠图案的,是不是?”

    常青哭了起来。因为眼泪,她后脑勺上又挨了教工的一巴掌。这下她的罪行也清楚无疑,只是挤不出任何认罪的话语,带头的老师大声教训道:

    “你知道这是多下贱的行为吗?你这是出卖自己的身体!你才多大年纪,就能做出这种事情,长大了可怎么得了?当初我们对你父母说夏令营已经满员了,他们求得那么可怜,说一定要救救他们的女儿,我们才同意给你加塞,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父母的吗?不许再哭了,马上就给我去做特殊辅导!还有你,史婷,你从这种地方也能挖掘出赚钱的点子来?心思光用在歪脑筋上!你们前几个星期都白训练了?”

    常青低着头,不断地用胳膊抹去眼泪鼻涕,反而将它们擦得满脸都是。史婷则回答道:“我可以不用去特殊辅导。我昨天晚上检举了袁媛。”

    “你还在考虑怎么逃避惩罚,”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告诉你,要想逃过这次,你再去半夜的厕所里抓十个自杀未遂的吧。”

    当晚的忏悔大会就这样结束了。史婷和常青被送去特殊辅导室,在那里待了三个小时,据说最后几乎是爬行回来的,密集的电击和殴打给史婷的腿留下了无可挽回的损伤,常青则在疼痛中把自己的拇指咬断了一截。而袁媛带着毫不光彩的胜利回到宿舍,在其他人怪异的目光中自顾自地刷牙,略过香皂洗脸,准点爬上床铺睡觉。再没有婷姐的生意秘密运行了,整层楼都仿佛清净了许多,每人都醒着,躺着,各怀着心事,聆听粘蝇纸上的苍蝇的哀鸣。

    当夜没有传来隔壁的抽泣声,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在袁媛曾认为魔鬼应当出没的那个夜深时分,宿舍楼附近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随后而来的是被惊醒后匆匆赶来的教工们的骚动,手电筒的光束四处挥舞,许多学员也不顾呵斥跑到阳台上观望。袁媛从上铺坐起身来,远远地望着楼底的水泥地面上仍在不断延伸的那片阴森的血迹,死者已经被紧急移走了,而袁媛心中却意外地毫无波澜。她想,他们会不会因为自杀而惩罚常青,给她的尸体再来一次“特殊辅导”呢?明天的午饭是否还会有炸薯饼呢?

    因为常青的死,本来还剩两周时间的这届夏令营就此中断。几日里有许多警察进到营地来调查,最后带着“没有办学资格”和“违规养狗”的结论离去。妞妞、贝贝和康伢子狂叫着拍打动物收容所的车子内窗,让医务室老头儿伤心得死去活来。袁媛被父母接走的那一天,天气和煦得简直兴高采烈,父母换上了家里来客时才穿的衣服,用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拥抱她,替她打开出租车的车门,帮她将行李搬上后座。一路上他们和司机像熟识的老友般谈论死去的常青,并且安慰袁媛说那女孩是害了忧郁病才会做出这种事来,可怜的孩子,他们应该早点发现她的心理已经扭曲到如此地步的。当车窗外流淌的街景已经出现袁媛熟知的店铺招牌时,母亲才用小心翼翼装出的不经意口吻问她:

    “对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写给那个叫…嘭嘭的女孩儿的信?我们替你收起来了,现在就放在…”

    袁媛回过头来。八月正午的强烈光线从她那侧的车窗斜射进来,正好将她困惑的表情掩藏在阴影之中。她问:

    “哪个嘭嘭?”

    一生可用的谎言本来已经所剩无几,现在又少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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