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进了小区,前面有一个七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人推着一个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老太太。我怕吓着他们。没有按喇叭,就保持距离低速慢慢跟着,后面的车不耐烦的按喇叭催促我,我打双跳提醒他们安静。等到老人拐弯,眼泪立刻迷糊了我的双眼。我的爸爸,如果你摔了一跤,不是摔着头,而是摔伤了腿,现在你也该坐在轮椅上,妈妈和你的孩子们,也会这样推着轮椅在小区里溜达,听你因为摔伤而抱怨,生气,发火,骂人,爸爸,那样多幸福,我们一家多幸福。
2017年 9月份一个普通的清晨,6:00多一点,73岁的爸爸起床,穿好了裤子,系好皮带后,摔倒在床边。爸爸喊妈妈:”小丽娘,快来把我扶起来,地上凉!”妈妈一个人扶不起来他,慌忙去喊住在同一个单元四楼的哥哥,几分钟后,哥哥和妈妈一个抬肩,一个抬腿,把爸爸抬到床上。这时爸爸呼吸紧促,说躺着不舒服。妈妈和哥哥又把他抬到床边的沙发上,这时爸爸呼吸就更困难了1。哥哥拨打了120,正好有一辆急救车在附近刚送过人,几分钟赶到。等车的时间里,妈妈不停的呼唤爸爸,问爸爸怎么摔倒的,爸爸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他在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姐姐赶到给爸爸做人工呼吸,呼喊他,爸爸还能哼两声,等急救车到了后,他就不能再讲话,等我们7:00多赶到医院,爸爸已经失去意识,无论我怎么喊他,他也没有反应,只是浑身出汗,每呼吸一次,手脚都跟着僵硬扭曲。很快,因为颅内大量出血,压迫了中枢神经,形成了脑疝,不能自主呼吸。我们拼命请求医生赶紧给爸爸做开颅手术时,医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因为瞳孔已放大,爸爸已经脑死亡。我们都不死心,强烈要求进重症监护室,万一出现奇迹呢?妈妈说,哪怕爸爸是植物人,只要有口气在,天天卧床,我们一家照顾他也可以。爸爸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两天两夜,我们轮流在病房外陪他,医生每进出一次,我们都充满希望,问怎么样了,好转了没有,直到医生最后宣布,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爸爸,不在了。
爸爸从摔倒,到失去意识,不过半小时;从摔倒,到医生宣布脑死亡,不过一个多小时;从摔倒,到他躺进冰冷的冰棺,不过48小时。在别人眼里,这是一最常见的老人因病去世的小事,自然规律而已,可是在我眼里,这是一件至今没有弄明白的事,我的爸爸,那个把我宠上天的人,那个自我出生就像空气一样自然而然存在的人,他到哪去了?我一直都明白,爸爸必定要先我而去,但是,那是在遥远的某一天,不是现在。别人失去亲人,我绝对能理解他们的痛苦,可是我失去了爸爸,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痛彻心扉的时候,我无法理解我的痛苦。
爸爸1945年正月生。1948年,爸爸的爸爸去世,奶奶怀抱出生54天的叔叔,拉着九岁大伯,六岁的姑姑,还有三岁的爸爸,把她的丈夫安葬好,守寡,带大四个孩子。我没法用我的智商脑补奶奶是怎么把四个孩子养大,竟然没有饿死一个。每当爸爸跟我们聊他小时候,讲的最多就是“饿”。那个时代的人都很穷,而奶奶家是贫困到了极致,娘五个就一床薄被,冬天挤在一起,睡凉席。爸爸酷爱读书,在饿得腿肿的情况下,考上了初中,成为村里三个初中生中的一个,是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奶奶一直以此为荣,夸爸爸是秀才。因为爸爸有文化,村里选爸爸学村医,于是爸爸就当了一辈子的医生。1980年国家对村医进行考试选拔转正,全镇几十人参考,过关三人,爸爸是第一名,这是他永远骄傲的事。当时我只有几岁,依稀记得,爸爸下班后,在没有门的低矮的厨房里点着煤油灯看书的情景。
爸爸一辈子的辛苦说不完,他留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他对我们的爱。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脾气长相爱好能力各不相同,但爸爸对我们的爱,却都是一样的。姐姐相貌出众,口齿伶俐,心灵手巧,是爸爸的心头肉,但姐姐不爱读书,看书就想睡觉,那爸爸就爱姐姐的心灵手巧。哥哥为人仁义厚道,身材魁梧,爸爸给他起了个绰号“大愣”,爸爸人前人后的夸,说哥哥是他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爸爸经常爱抚地摸着哥哥的头说这句话,事实证明爸爸的眼光很准,近十多年,爸爸老了,身体不好,我们这一大家子,都是哥哥像一把保护伞一样给罩着,处理各种各样的大小事务。我是爸妈的第三个孩子,是天资最差的一个,有时候我都嫌弃我自己,而我的爸爸,那个坏脾气的爱骂人的慈祥的老头儿,却总是得意的夸:“我二丫头随爸爸,脑子好,爱读书……”就算我不爱做饭,也是他值得炫耀的一件事,说我适合当公家人,有食堂,不用做饭。如果我的的人生是一幅画,那爸爸的爱就给我刷了最温暖的底色,即使偶有坎坷,但底色永远明亮。弟弟从小调皮捣蛋没有章法,爸爸直接开心地喊他“无赖”,对弟弟偏爱溺惯,不胜枚举,唯独对他的学习不放松。好在弟弟争气,走的最远,最成功,可惜也是陪爸爸最少的一个孩子。爸爸一再对我们说,他从小没有父亲,知道没有父爱的孩子可怜,他要让我们加倍得到父爱。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在他的眼里,他的四个孩子简直就是完美无缺,即使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他也不会对我们说穷,总是说:“想买什么对爸爸说,爸爸有钱!”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坐“龙船”秋游,每人4.5元,很多同学哭闹想去,被家长打一顿,也没去成,爸爸给我10元钱,我和弟弟两人的费用,外加每人5毛钱零花,那时普通工人工资大概每月在三十多元钱。1989年,我上初一,语文老师要求买《成语词典》,《现代汉语词典》,最后我是全班唯一买了两本字典的人。当时妈妈跟爸爸吵,爸爸却坚持要买,而且只要我们讲买书,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妈妈不停的唠叨:“这书是念不起了。”后来我离家读书,爸爸甚是得意,每次我走,只是步行到车站,他坚持要送,有时我急着赶车,不想等他,他就慌忙放下饭碗,不停地说:“别急呀我孩,爸爸擦把脸就来”。爸爸送我的目的,是要偷偷给我20元钱,特别交代“不要跟你妈讲”,这句话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而我却总是忍不住跟妈妈讲,还要让妈妈保密)。妈妈每周固定给我20元生活费,爸爸怕不够,就攒私房钱给我,因为他工资全数上交,所以要偷给。直到我成年工作,偶尔带孩子回家住,他一定会提前准备好早饭钱,让我带孩子出去“喝牛肉汤”,这是他最喜欢的早饭,还不忘加一句“不要跟你妈讲”。每次过年给压岁钱,妈妈明面上给过所有孩子一份,爸爸总会偷偷地再给我孩子一份,因为他说:“那三个(指哥哥,姐姐,弟弟)都有钱,只有我二丫头是拿死工资的,最穷。”爸爸总担心我工资涨的慢,什么都不让我给他买,总是说:“我啥都不缺,我想要什么,就让你哥你姐买,你哪有钱?”总觉得时间还长,总有孝敬他的时候。等爸爸走后,我亲手整理爸爸的衣物,止不住泪如雨下,我的爸爸,那个爱吃肉爱喝酒,不爱穿衣打扮的老头,的确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心如刀绞。
我一直都担心爸爸的身体,可是从没想过爸爸会突然离去。心想爸爸可能最后会瘫痪在床,或者行动不便坐轮椅,那没什么好担心,我跟爸爸说,只要你在,即使端屎倒尿,我愿意伺候你,我下班就来推你出去散步,你不用担心,我不能没有爸爸。爸爸也总是答应我,他至少再带我们十年。近一年爸爸的身体每况愈下,几次住院治疗。我下班后经常回家看他,每次他看到我去都很高兴,每次都问我同样的问题,天冷就问我冷不冷,天热就问我热不热,想和我多聊一会又怕我孩子放学回家找不到我,临走我总会说:“爸爸我走了,明天来看你。”爸爸总是说:“我孩你慢一点!”可是现在,我要到哪里去看爸爸?那个总是让我慢一点的老头,哪去了?当爸爸的意识渐渐剥离他的身体,我的爸爸,在想什么?是儿女们照顾不周,该我们保护爸爸的时候,疏忽了。
如果我的爸爸不是摔着头,而是摔伤了腿,现在正坐在轮椅上发脾气,骂我们四个都不是好东西,就像他以前生气时一样,等着我们安慰,买好吃的,那有多幸福!爸爸,爸爸,爸爸,我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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