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没有人要我讲内心那个很庞大的骚乱,创伤,痛苦,没有人知道我害怕睡觉,害怕晚上,害怕早上,害怕阳光,害怕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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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台湾美女作家,今年二月发布了自己第一篇也是最后一篇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两个多月后,也就是4月27号,在自己家中自缢结束自己年仅26岁的生命。26岁,1991年。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这个年轻的台湾女孩有着和奶茶妹妹神似的美丽面孔,而这两天的关于奶茶妹妹超越王思聪,成最年轻富豪的新闻,仿佛是在世界的另一极,仿佛就是世界的正面。他们的大楼巍峨,辉煌,丰硕,像拔地而起的神庙。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很快乐。那是一个真正的乐园。
我一遍一遍的看林奕含自杀前8天接受采访的视频,一遍一遍的,仿佛她还活着,于是开始设想,如果她还在?如果我看到的只是,「台湾美女作家在自己的首部作品后自杀未遂」,未遂这二字,用在这里有些戏谑,但是,如果,未遂,她继续屈辱的活着,我是不是应该拥抱这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告诉她,活下去,你不是一个人。但如果二字的背后是,她遂了,她用自己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我仿佛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臂悬在了半空中。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没有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不敢看她的《房思琪》这部小说,我一字一句的把它看完了。正如她所说的,当你看的时候感受到了痛苦,那么它是真是的。你感受到了美,它也是真实的。
我一字一句的看,一字一句仿佛是在审视作者本人。直到小说里的女孩房思琪一次次附到我的身体,又一次次从我身体里抽离。我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这反复的附身、抽离让我感到疲累。我太累了,我的双脚像踩在棉花上,它们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躯。手臂也软,垂拉着抬不起来,手指也软,甚至握不住笔。于是,下楼,走到附近的餐厅,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和一份番茄蛤蜊面,手指恢复了一点知觉,开始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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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这个故事可以用两三句话讲完,用很直观很直白很残忍的话,就是有一个老师,长年利用他老师的职权,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小说里的每一个女性角色,房思琪,怡婷,饼干,郭晓奇,都是她对自己的想象。她在为她们作传的同时,也为自己想象了无数条出路。但每一条路都是死路。
如果这个老师像平鑫涛对琼瑶那样,把不合理的占有变成合理的婚姻,如果林奕含只是一个食色性也及时享乐的熟女,如果她的父母们能在房思琪要谈论性话题时不是回答说「什么性教育,那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 」而堵住她的嘴……我们可以设想无数种可能,却无论如何不能否认,小说里的李国华,这个林口中胡兰成缩小了又缩小了的赝品,对林生命的伤害,控制,侮杀和摧毁。
探讨小说里李国华和女主之间有没有爱,这已经失去了意义。如果没有爱的合理性,过程中没有得到尊重,没有对等的交流和对话,只是插入,这一切都将只是房思琪式的强暴。小说里,小女孩房思琪第一次下楼去李国华家听他讲作文,便遭到了猥亵。
他把她转过来,鞠起她的脸,说「 不行的话,嘴巴可以吧」。掏出来,在她的犊羊脸为眼前血筋暴露的东西害怕的张大五官的一瞬间,插进去。
「他强插进来,而我却为此道歉,好像功课没有做好。」
她屈辱,无助,为此感到羞耻。又孤立无援,不敢声张。那些令人不堪负荷,说不出口的的绝望。而「 他喜欢她的羞耻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她告诉自己,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你爱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慢慢的,「她心里充满了柔情,里面有欲望,有爱,甚至到最后,她心里还有性 」。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暴力留下的最深的烙印,不是在肉体上,而是对受害者的精神驯服。我甚至不想说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那些爱上罪犯的人,他们不会如此的以自己为耻,他们不会那么年幼,就要为自己的被撕裂找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让一切的屈辱和不伦看起来合理。这个理由,是爱。然而,13岁就失去了记忆的房思琪们,她们不知道,也来不及品尝爱情本来应该有的模样。
她们不知道爱发生之前要先暧昧,在校门口收饮料。饮料袋里夹着小纸条。暧昧之后要羞涩告白,相约出来。告白之后可以牵手,牵手之后可以接吻,舌头会说的话比嘴巴还多。
这一切,这世界,是房思琪们素未谋面的故乡。
她们在经历这些之前,便被人硬生生的塞满。小旅馆房间里的窗户紧闭,窗帘被严严的拉上,不留一点缝隙。在床上,在他下面,她们直直的盯着天花板,眼睛里没有一点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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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奕含坦诚自己是中毒很深的张迷。她提到了很多人,张爱玲,胡兰成,奈保尔,萨义德,契科夫,波特莱尔,安德烈纪德…她说《房》这本书不是一本愤怒的书,控诉的书。的确,她的文字带着极致克制的理性,她甚至是在有意识的,清晰地,刻意在追求着某种艺术的高度。在她那里,文学的生命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审美。她在试图用困囿了她一生的文学来叩问,是否艺术本身,就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呢?
作为一个对语言有最下等迷恋的人,她没有办法相信,一个能说出「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 」,一个表白时不忘引用胡兰成对张爱玲说过的情话「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乐都没有名字」的人,一个真正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个浩浩汤汤已经超越了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不是应该言有所衷吗?不是应该「诗缘情而绮靡 」和「 思无邪」的吗?
同时她又说,那些学文学的人他们的思想体系非常畸形,但是你能说它不精美吗?胡兰成可以强暴小周,辜负张爱玲,同时又写出《民国女子》这样近乎完美接近张爱玲本人的作品。
正如后来发声的现实中的「李国华」,看了他的声明,他精巧的说辞,熟练的文字游戏,悄无声息的把事情转化成一个婚外恋的庸俗故事,他要告诉大家的意思是两个人都有错。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道貌岸然的名士,在他们满是裂缝的思想体系上,用修辞,用技法,用譬喻填填补补,涂脂抹粉,他们高度艺术化的手段,因为「 美」迷惑了小女孩。在她中毒的文学里,她遇到了粉饰的美,形式的善,唯独缺少了纯粹的真。
于是,她在自己构筑的「乐园 」里,在自己至纯至真的世界里,无法达成一种自洽,这种无法自洽的爱和性,真与伪,文学与大楼,给她带来了撕裂,也使她终将走向了毁灭。
她不知道,真的文学,是经得起批评和辩驳的。她所迷恋的文学,不过是低级的文学,「巧言令色 」的文学。大的文学,真的文学,即使曝露在阳光的暴晒下,被批判,被鞭打,仍然会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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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们还是看到,她有批判精神,懂得反思,甚至清醒的站在一个第三者的立场上审视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们仿佛看到,她很快就要从那个幽暗里走出来了。但突然,她永远的止步了。又或许她是清晰在计划着这一切,这是她早就预谋好的结局。吞咽了屈辱多年之后这些足够坚强的岁月已经让她知道,何时选择毁灭自己,才是对自己对文学,甚至是对屈辱,对「美」,最好的交待。
小说最后有一篇评论题目是《强暴是社会性谋杀》,是美国人类学家Cathy Winkler通过自述被强暴的经历,呼吁社会对强暴进行更深刻更准确的定义。
在房思琪式的强暴中,李国华是直接施暴者,但我们所在的社会也并非无可指摘。「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强暴一个女生,全世界都会觉得是她的错,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甚至连她最亲近的父母也在她试探性的说出「听说学校有个同学跟老师在一起」时回答「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她一瞬间决定再也不说话了。
我猜,她写出来,是为了质疑。她要的是开启对话,是发出声音。她失声了这么多年,需要向这个她曾信仰的道德文化的世界更多的质疑和声讨。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唯一只能感谢她,在这一刻,让我们一起幸存于这个时空,拥抱那些被社会谋杀了的女人们的思绪与痛苦。牢记这些痛苦,好好的活下去。并且,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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