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海源成家是我的七姑爹牵的线。第一眼看到海源就觉得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但不是与我一路的人。在后来的生活中我越来越体会到我们两人之间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就好比一只猫和一头老乌龟住在一起。猫儿是要上窜下跳、一天喵喵叫的,但老乌龟不管你如何跳如何叫,它不理你。它成天脑袋缩在壳売里头,思考它自己的问题。所以,这样的“天仙配”也实在是有点稀奇。
我与海源成家纯属为了解决问题,既解决我高龄还没出嫁的问题又解决我妈焦得睡不着觉的问题。其实,我二十四岁才从农村出来。出来后又去读了一年师资班培训英语,然后参加工作,总要先把工作稳定下来吧。这一弄就到了二十六、七岁,我妈就不得了了,要我快点找个人嫁了。前面本有喜欢我的老师给我提的很好的人家,男士本人是大学毕业生,父母都是解放前在法国里昂大学留学,回国后在西南师大任教的老教授。那母親也相上我,他们还准备送我一台打字机。那个時候,一台英文打字机好不得了,堪比现在的一辆小汽车,起码也是进口摩托车吧。但我这根筋就是不知转弯,我当时想的是:一不找学画画的,二不找学中文的,要找就找像我那几个舅舅一样学理工科的。我就这样把人家拒绝了!结果,后来介绍的不是学历低就是“矮得像虾爬”。我妈不断地跟我说,女娃儿年令越大越不好找,过了二十七八到三十岁,基本上就没得人要了。我认为我妈说的是实情,我必须抓紧时间把自己嫁出去。不然,我在家中如何过得下去,我妈不把我唸死呀!
于是,在我姑爹介绍海源之后,我决定嫁给海源。本来,嫁给他也是最违反自己找人的原则“一不嫁画画的”的,海源恰恰是个画画的。但他是姑爹介绍的、保险,而且我爸妈甚至我爷爷都满意。于是,我就在家人的满意和高兴中,把自己打发了。
海源是个“老辈子”嫁给海源的最大感觉就是嫁给了一个老辈子。海源比我大七岁,本来也不算大许多。现在有男人比女人大十多岁、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甚至四五十岁的都有,比如八十二岁的杨振宁和二十八岁的翁帆。但是海源和我的性格相差太大:我一天想精想怪的,他一天正儿八经的;我喜欢说笑、噪咶得象个麻雀,他喜欢深沉、逗他都逗不出几句话来。跟他“耍朋友”那几天,(我是趁“五一节”上成都去相亲)我努力向他靠拢,他也有两出让我开心满意的牌。一是他骑自行车带我“兜风”,我坐前面,他骑了一阵后下车在路边扯了几根马尾巴,拴成个草圈圈揷在车前面,意思是:“出售”,我笑得要死。还有一出是他带我到他的办公室,我在那里耍了一阵后想解手,但厕所在一个较远的地方,爬那好几层楼又累,他不想走。于是,拿出他吃面的斗碗让我解决,让我觉得滑稽万分。还有一次是他听我讲了我们在农村打桐子的事,我爬上树去摇,我那几个“兄弟伙”在树下面捡。海源把我画成一个戴着花头巾的猴子、爬在树桠枝上,下面三个猴子牵起花布裙在接桐子。这幅画非常滑稽经典,我非常喜欢,它让我对海源心生好感!可惜,这幅画不知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其实我这种女娃儿是最好打整的:我一不讲钱,嫁海源是“裸嫁”、什么东西都没叫他买。二不挑剔,我脑子里装的是“嫁鸡随鸡 、嫁狗随狗”的传统观念,嫁给海源就基本上是缴械投降了,我的三十七块五角钱都听从他的安排。三是听话,他经常说我吃的米没得他吃的盐多,一副老成持重、久经风霜的样子,我自然都要敬重三分。刚开始的时候,我真的是个“耙耳朵”、“顺到来”,他说啥子我都听,最多有时问一句:“真的呀?”
我们结婚时分居成渝两地,只有寒暑假我才能到成都与他团聚。那时我成天想的就是如何才能调动在一起安个家。我俩的婚姻有一半是“信件婚姻”,在婚后的十七八年间,我们只是在西南师大那十年是在一起过日子。那十年都是我千辛万苦,拼尽全力把他调拢換来的正常家庭生活,其余全是“纸上谈兵”。在我好不容易把家拢在一起后,他又为了他的“前途”调离西师。关于他的调动的龙门阵写一本中篇小说都写不完。我就仅录几封信件在本文,透露一下当时的心情。
親爱的海源:
你说你认识到邓小平路线的错误性,是真的吗?我觉得你对教育问题的看法还是有道理。但是、由于我对这条根本路线说不上认识,对教育问题的前途还是将信将疑的。我觉得,你在思想认识的提高方面对我是有帮助的。我的确应该学一点理论,学了它,好像对事情都看得清楚一些、深一些。我一边学,一边请教你吧。
你的衣服、我决定自己裁,自己做。我本想赶制出来,你出差来重庆就可以穿了。现在你又不来了,我也不必赶了。我花了两三个钟头先把纸样子画出来,送去师傅那里请教一下再开裁。我这样做是基于把立足点放在“自立更生”上面。一切都要自力更生,一个家庭也是这样。你说对吗?
你说韩姑爷对我们的调动积极性不夠,这也对也不对。作为我的姑父,他对我们还是关心的。但他不能理解我们急切的心情,急我们之所急,我们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他的帮忙上面。除了他,我们还得多另找出路啊!
我在重庆这边基本上摸清了事情的程序,了解到关键之处后,就可以有步骤、有的放矢地行动了。我决定第一步先摸摸领导放人的态度、探探口气,对两个关键人物先作说服工作,然后再把请调报告抛出去。在跟学校领导做工作的时候,设法同时去通区教育局,先打个招呼。我决心做到这件事一次性完成,即学校出涵能够让区教育局通过并能交区组织部发成都,而不致于在第二或第三步又被打回。你的任务就是要在成都接好头,这边调涵一到成都市组织部,就要抓紧找人去通,一次接纳。如果成都这边通不过,调涵就会被打回,落得李方勇一般结局。看来、你我的任务同样艰难,需要艰苦的努力才行。
今天是星期三,我要回家了,就此停笔吧。我真盼望着你,毕竟我的理智还没有达到你那么成熟的水平,有時还是挺动感情的。或许,等我到了三十五岁,也会跟你变得差不多。
親你!紧紧抱我!
你的小菊
76.4.28
这封信把我想二人调动在一起的迫切心情、行动计划及釆取步骤都表现得一清二楚了。五月四号,我又给他发了一封信。
親爱的海源,
你收到我的信那天在干什么呢?出去玩了吗?我们五月一号、二号都放假,可是老天爷很调皮、它偏偏要下雨,而且下个不停,所以我们的兴致都被它冲走了。一号那天,爸妈上午就到么孃孃那里去做客。妈妈不要我们去,说是太麻烦。于是我们四人,再加上小王和晓敏在家胡扯。该吃饭的时候,谁也不想动。于是就先打了一次牌来决定谁去下面,谁洗碗。我一上去就输了,于是我洗碗。晓敏倒数第二,就下面。吃完饭又打了几次“信不信”,结果我的骗术还不错。打完牌、时候还早得很,外面雨还是下个不停。于是我就起了兴致,把你的衣服拿来又重新裁了一次。晚上我就开始打机器,二号又接着干,现在只剩包包没打了。如果不是三号四号都有老师、同学来玩,我就完工了。你什么时候来穿呢?
海源,我看到别人经常都有出差机会,怎么你们厂就把你卡得那么死!如果我们夏天不到柳州,你就可以最近请探亲假来了。到了暑假我又上成都,那么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可以翻一倍。但是,柳州似乎又不能不去。
海源,这次受到你的表扬还是有点高兴。我最喜欢别人表扬我,我干起事来都有像有劲一些。当然,我更喜欢你的表扬了啰!你说懂得自力更生和勤俭节约就是最可爱的妻子,要做到这点我没问题。现在,我不就是在这样做吗?那么、反过来,懂得什么才是最可爱的丈夫呢?这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关于调动,我又听说要重庆方面发涵是很困难的。便利途径还是成都方面向重庆发要人的商调涵,也就是你们厂方提交轻工局,轻工局交市委组织部,由成都市委组织部发涵。我准备下次写信问问韩姑爷,你也问一下。
我校从五月六号到十号举行运动会,又可以趁机玩几天。我真想五月、六月都过快些。七月初你就来重庆,好不好?
我很想早日调来成都,但转念一想,这样就见不到我们这边的“兄弟伙”了,心里又觉得不舒服。我真愿意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经常和你在一起,但是隔一两个月左右又可以见到我这边的“兄弟伙”们。
你送我的这只苹果没什么水份,又不太甜,吃起来好像有点淡,另外送一只吧!
亲你!亲你的额头、眼睛、鼻子、耳朵!
下次再见!
你的小菊
1976.5.4
结婚之后,由于分居两地,经济上不宽裕,又想存点钱以作后用,所以我舍不得花钱让外面裁缝做衣服,决定自己学着裁剪和踏缝纫机。有一次,我用五尺多“的确良”想方设法地为他裁剪了一件短袖衬衫,而且还从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一张“玻璃纸”,为这件衬衫进行了包装。这样一来,衬衫看起来就像买的一样。我想像着他看到衬衫的高兴样子,自己都要喜欢得笑出声来。随后的信中,我又提到在给他织毛衣、织毛裤、织毛背心,还担心他粮不夠吃,自己在存粮票,打算多存点后寄给他。我织毛衣线衣,裁剪衣裤和打衣裤的手艺,这辈子只在海源、海治身上用过。我从没为自己织过一件毛衣、毛裤,没为自己做过一件衣服裤子。我还清楚地记得,在西师读书的时候,我在书店看到一本林凤眠的画册。我非常喜欢林凤眠,而海源是喜欢所有名家的画册,但我们没有钱买。那本画册好像是七、八块钱,但巳大大地超出了我们的购买范围(那时巳有儿子,放在一个婆婆家里带,工钱是每月二十块)),我缩衣减食、多方节省,终于将那本画册买下。我估计、像我这样把钱用在老公身上,而自己冬天只擦点“蚌壳油”的傻女人,即便是在过去也不好找,更莫说现在了!到后来我才认识到,一个女人、千万不要只顾老公不顾自己,尤其是在穿着方面。不顾自己的女人,男人也不看重你。像雷锋那样的男人根本不存在,如果有极端案例的好男人,那也是大海里捞针。
小孩还没到来的那几个月,我按照海源的要求,读些历史书藉,因为我从前不喜欢读这些厚重艰深的书。但那时的我非常听话,既然是“海老师”的要求和佈置的任务,我都去努力完成。我不但认真阅读,而且还把阅读过程中的一些问题记下,请海老师回答。比如,我在读《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的第一章,我就提了七个问题请教他。我问:“为什么说文明时代所产生的一切都是两重的、口不应心的、分裂为二的、自相矛盾的?到了共产主义还是不是这样呢?”“人们在异性问题上存在的忌妒心理是一种本能、还是后来形成的呢?在原始的群婚时代有这样的心理没有?到了共产主义,这种心理会消失吗?......
我提出的问题虽然肤浅但却表现出我认真的学习态度和对这位对理论有深入研究的“行家”所表示出的敬重。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与“行家”在对问题看法上的分歧就逐渐显现出来,而且这种分岐愈来愈明显。我们处的时代是70年代中期,在那个时候,阶级斗争是贯穿一切的,凡事都要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海老师是这个时代的顺应者、拥戴者,而我这个学生却经常冒出一些与他南辕北辄的“不正常”想法。比如我在一封信中谈到了我与他不同的观点和想法:“海源,你想着手去研究的“工艺美术”正名的问题,我认为没有必要。正如鲁迅给阿Q写传、这倒底属于正传、自传、列传还是其他什么传,用得着花时间非去弄个水落石出吗?重要的倒是、在这篇文章里,把阿Q写得清清楚楚、生生动动,给人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就行了。美术也是如此,重要的在于把人们所要表现的题材完美地表现出来。至于它属于什么美术,用不着费尽心思地去划杠杠。而且,这个杠杠也难以划清楚。比如、你要说美术是“人们用以反映和表达美学观点的手段”,那么、现代人把原始人在洞穴石壁上画的野牛野猪之类也作为美术品看待。而原始人当时可并不是用这些来表达他们的美学观点,而是用来派实际用场的。所以,这样的定义就难以下严密。而且,你一定要给“工艺美术”下一个定义、划一个范畴也没有实际用途。一张精美的藤椅、一副形状好看、经过装饰的马架子,你称不称它为“工艺美术”都照样起了两种作用:1.实用、2.给人好看的感觉。或许,这既有实用价值、又给人以美的观念的制成品就是人们所称的“工艺美术品”吧?至于它有没有阶级性的问题,就更没有必要去探讨。反正用正统的观点用看待事物,在如今这样一个社会里,任何事物都有阶级性。即使安不上这三个字,转一个弯就安上了。我不如此看待,我认为有一些超出阶级之外的人的共性。比如,任何母亲对孩子都有母爱。我知道你是绝对反对我的观点的,但至今没有人把我说得心服口服。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一切都用“阶级性”这个框框去套一套......”
紧接着,我转向儿子头上的血管瘤问题。我告诉他不能再拖延,血管瘤越长越大,必须立即预约手术。我让他回重庆来与我一起解决这个问题,但他却要我把海治抱到成都去动手术。我告诉他,在重庆动手术还有我父母的家,我还可以通过关系在儿科医院找个好点的医生。而在成都,除了他的一间锅碗不齐的单身宿舍,甚么都没有,连被子都没有一床多的。这些实际问题他一律不考虑,而且还坚持己见,与我争执。儿子的手术终于按我的意见,在重庆的儿科医院动了。但海源认为我没执行他的计划,所以懒洋洋的。住院几天,我在医院照看最多。有时候晚上呆晚了,因为劳累、不想走儿科医院回山益村的远路,我就从文化宫大门翻高墙从里面走㨗径,然后又从文化宫中门翻铁栅门出来。
我和海治我越来越感受到我的直觉的正确性:我和他不是一路人,而且也感受到我当初不找学美术的人是正确的。海源与一般的人的确不同,他的许多想法、做法与一般的常人都不一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怀孕时、吃的东西仍十分匮乏。我上成都探親,他带我坐火车到一个县份去买了几条腊肉。由于是在一个很小的站停车、没有站台,只能直接从车上往铁路地面跳。那时天巳漆黑,车厢离铁路地面高,我一个大肚子、真的不敢跳,怕跳下去是石头地面,如果摔倒把娃儿弄掉了怎么办?但他一个劲地催我快跳,我只好鼓起劲来跳下去。运气还好,没出事。一般这种情况,肯定是应该他先跳下去把我接下来,搞不懂他这种神仙怎么想的!还有就是生海治,我怀孕期间独住一间风号号的破旧教室。他在成都,不可能照顾我,我除了上课、还得自己做许多其他的事情。有一次拖地板我动了胎,只好回到父母家保胎,全靠我那慈爱的父亲把这个外孙保下来。但待我生产发作时、父母均不在家,我居然冒着极大的危险和难忍的剧痛,一个人提着脸盆、碗、草纸,到当時我巳觉得远在天边的重庆工人医院住院部。生产的过程又十分艰辛,好不容易才把儿子生下来。(见《我把儿子带到了世上》一文)照理说,我经历了这么多艰难痛苦、而且又生了一个儿子,他应该倍感幸福,在他有限的假期多照顾我一下。令我大出意外的是,没几天、他居然不理我了。我在山益村父母家坐月子,只能与父母同挤一室。儿子饿了要吃奶、当然我就要马上喂哟。我想都没想到他不理我的原因是我在我爸面前喂奶也不避开。我避到什么地方去?我把我爸撵出去呀?那些在车站、在公园、甚至在街上的妇女不是也要给娃儿喂奶呀!我本来就因怀儿子、生儿子弄得精疲力尽,又由于孕期一直没有什么吃的,所以产后我饥饿万分,巴不得多吃两只鸡!我吃了两只鸡后叫他再去买一只,他说没得钱了!还是我的么孃孃给我提了一只鸡来,而且给我带来一个旧的小凉床。我的么孃孃一直对侄儿侄女们都很好,我非常喜欢她。
他的让人不能理解的举动如“雨后春笋”,我数都数不过来。比如我带着还不到四岁的小海治到南宁他那里去探亲。因火车晚点太多,他没接到我两娘母,他就不等我们了,自己回去睡了。我带着儿子深夜到站后左找右找不见他踪影,而那又是我第一次到南宁,摸不到北。而且,火车站的公交车也收班。我急得要死,最后是看见一辆货车,我给司机说了情况,他开车把我两母子送到广西艺术学院。又比如,有一次我们到广州去玩。他在广州美院读了八年书,对广州很熟。那是我第一次到广州,我真的是兴奋极了。有一天他带我和小治去爬白云山,山上风光绮丽,从山上看广州城、真是一片广阔,令我心旷神怡。我们在山上玩了许久,下山时天色巳晚。海治才四岁,玩得疲倦后完全走不动路了。他要爸爸抱他,但海源坚决不抱,说要培养他男子汉的坚强品质。爬上那么大座山、又在山上走了那么久的路,不要说一个四岁的孩子、就是我这个大人也觉得很累,有些遭不住了。他当爸爸的就将就一下孩子嘛!我劝他背,他偏不。对我说:“要背你自己背!”我只好自己将海治背起走下山来。海源在学校时是个“运动健将”,天天练跑步、时时练举重。他是不会觉得累的,只会觉得我们骄气。我想到他曾对我说过,他因为营养不良和其他什么原因眼晴失明过一段时间。他父亲不管娃儿,母亲是纱厂女工,十分繁忙。于是他经常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默默的一个人呆着,这些就是他性格形成的重要原因。一个自己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是绝对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的!他考上广州美院这所当时的著名美术院校全靠他自己的努力拼打。而且,他所崇尚的一直是斯巴达那套近乎残酷的训练。他大学毕业后又到部队去锻练了一段时间,一副军人作派。他才没有那些“温良谦恭让”呢!有一次他在南宁动胆囊手术,我要去照顾他,他根本不要我照顾,说这是小菜一碟。折线后他腰还伸不直,我要拿他网兜,里面装着洗漱用具和其他一些东西。但他坚决不让我拿,说男子汉那能那么矫气。他的“男子汉”作风让我两娘母吃尽苦头,我对他再也没有从前的柔情蜜意,此后的信件我基本上一律称他“海源”、“海神仙”、甚至生气時称他“海源同志”,信上都是就事论事,很少有感情表达,至于“親呀”、“吻呀”这些完全不在我的词汇范围之内。想当初,这些字眼都不知从什么地方抄袭来的。
我虽时时生他的气,但我患有“健忘症”,生气不久后又“自产自消”。我俩的“书信婚姻”维持了六、七年,中间穿插探親。有了儿子后,我又要上课又要管儿,每天忙得“屁滚尿流”。但儿子带给我极大的满足和快乐,我每封信中都在讲儿子,讲找人带儿子如何难、讲牛奶三天两头没有、讲米粉快吃完了又买不到、讲白糖不夠吃、讲儿子怎么乖、讲五一节大家都去热闹去了,独我一人在缝纫机旁坐了两天替儿子做衣裤、两条腿完全肿了……贯穿在这些信件中的是一个強烈的中心思想“调动”、调动、调动、赶紧调在一起。我教他放下衿持、多找人、不怕害羞、要开口多陈述我们的实际困难,要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咬定青山不放松”。我还把我怎么从农村“死马儿当活马儿医”、终于挣扎出来的“英雄事迹”给他做榜样……
在另一封信中我又告诉他因为动胎、我每天晚上不能睡觉,开始痛、后来又浑身奇痒,每天晩上汗流不止。我每天晚上都是睡一小会就坐起来,一直坐到天亮才结束这种折磨人的酷刑。结尾又是那句话:“什么时候能调在一起呢?”
信中的另一个“中心议题”就是“钱”。我这个本来对钱观念很淡薄的人,那时却被这个“钱”字弄得一天不能安生。
“海源,妈妈咋天才告诉我,这场喜事后我们还欠了债。爸爸拿了他的存款二十元来用,又动用了三妹二十块买手表的钱。爸爸的存款我不能用他的,所以立即拿了二十元归还了。三妹的二十元,我手头巳经没钱归还了,你就寄二十元来还她吧。”。有一次、他在信中冷冰冰的指责我用钱不当云云。我十分生气,不得不又把开支写出来回应他的指责。
“我的工资、除去房租水电及每月给家中五元或六元作为星期三、四两晚餐及星期天的伙食后还剩三十元。三月、还父親二十元。四月、还么舅被面钱十四元并送五元礼给放歌生小孩。五月、给你做衣服用掉近十八元并给明白四元买电视零件。五月份我的手表掉了,为了不动用买傢俱的费用打乱你的计划开支,决定自己存钱买表。六月、七月、硬存四十元。因听说你没衬杉,又从中取出七元在动身前两天为你赶做一件短袖。买手表是一种沉重压力,一天不存起钱买一天不得安生。我的工作性质太离不开手表,每当我走上课堂,苦于不能时间安排的时候,“买表”就是一种紧急呼唤”。从三月份起,我一直在一种极度的经济紧张之中度日。有一个月、我买了饭菜票之后,身上只剩五角零用。我想过向你要钱,可是最后还是决定自己克服。当你穿上新衣服的时候,你知道这衣服包含的心意吗?这做衣服的钱哪里来的呢?”......
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嫁汉后不但没有解决我穿衣吃饭的问题,反而比从前还过得穷得多。如果不是分居两地,娃儿有老人帮忙,我们会松和许多。但是,我们恰恰没有上述条件。嫁给他后,我听得最多的三个字是“没得钱”。我不想听这三个字,也从不说这三个字。虽然我没得钱,但我该大方时还是照样大方,该送的礼必定要拿得出手才送。后来,跟他分手后、我决心要好好挣钱养儿子,不要过得穷兮兮的,我做到了。我后来是我们四个中挣钱最多的,如果不是那场七年的疾病中花费的钱、打倒的钱(投资失误)、该我挣却放弃了的钱(教授可买有两个车库、均价三千一平的别墅,总价七十多万,如今多少万呢?)我恐怕比明白还有钱呢。
儿子生下不久,我们这些“知青”就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恢复高考,而且“老三届”可以参加,年龄放宽到三十周岁。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我们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惊喜在向我们招手。上大学是我心窝窝里头的强烈愿望,我多么希望上大学,出来后当一个记者或者一个儿科医生,但是文化大革命把这个梦想切断了。现在、希望又在向我招手了。我先是振奋、跃跃欲试,巴不得好好淮备一番,杀进高考试场,去实现自己多年的梦想。但是、一想到儿子,我马上气就泄得干干净净。我不是从前的我了,我是有娃儿的人了。我去读大学,娃儿怎么办?一想到这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就觉得大学根本不沾我的边了。
但上大学的诱惑实在太大太迷人,我始终不能完全放下,成天心里七上八下的。
最后,是我妈妈的一句话让我下了决心:“娃儿是要长的,但是考大学的机会只得这一次,错过了就没得了!”
哎哟,我的妈妈哟!你啷个这么英明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我的个妈,我服死你了!
于是,我下定决心报考大学,不畏一切艰难险阻。(见《带着儿子考大学》一文)我终于以优秀的成绩大学毕业,让我失望的是,我又被分配到另一所中学。但是、我在那所中学努力工作、做出了优异成绩,被国家教委选派到加拿大进修。我大学并没有白读,大学让我大大地上了一个台阶。而且,我还得到另一个收获,那就是通过我千辛万苦的努力,把海源调到西师美术系工作,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圆。
一家三口(下集待发)
刘明琼
2020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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