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盛夏。蝉声鼓噪了一整个下午。
新一届夺魁赛开始。杜明川斜身靠在球场旁一棵古藤树下,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一大瓶可乐,眼神有些迷离地看着球场上厮杀的场景。
犀利的突破,精准的跳投,迷幻的欧洲脚步。刘延枫率领黑八队左冲右突,在赛场上如入无人之境。
球场边架着一两个黄绿色斗篷,解说员拿麦克风高声喊着,浑厚的嗓音融化成一股起伏的金黄色热浪。粉丝们围成一堆,擎着遮阳伞,时而惊呼,时而尖叫,锐利的女高音刺痛了杜明川鼓起的耳膜。
其实他才是最应该激动的球迷。
杜明川看球如观棋,楚河汉界,临军布阵,乃至攻防转换,无一不精。小时候父亲常带他串街走巷,他们最喜欢在棋局前驻足停留。提着鸟笼的老头一边斗趣着画眉鸟,一边忍不住在旁高喊:“炮二平五啦!马二进三啦!”父子俩耳濡目染,棋艺也精进了不少。后来为生活所迫,父亲不得不兼职打零工,从此再没时间出门观棋。
黑八队一兵一卒,井然有序,势如破竹。再加上刘延枫这名悍将,比赛早早失去了悬念。杜明川对意料之中的结局似乎并没太多惊喜,只是脸上泛起了一丝被碳酸饮料晕染的醉意。
他接了一个电话,里头是火辣辣的吼声:“算你小子走运,这次赢了这么多!”
杜明川没有回应,他仰头看了刘延枫一眼。一抹斜阳泼洒在他汗如雨注的脸庞上。杜明川仿佛觑见了和天空一样燃烧着的希望。
二
刘延枫赢了球,回寝室淋浴。澡房的水声开得很大,掩盖他还在脑海盘旋的尖叫声。
刘延枫和其他球员不同。他不仅是校队队长,同时还是班上的尖子生。赛场听到尖叫声那一刻,他感到那个本该儒雅文静文质彬彬甚至是孱弱无力的形象逐渐萎缩了,消弭了,那个让他心安理得的存在突然逃遁至虚无。
他害怕这种感觉。
他伸手旋转开关,试图让水流声再大一些。他感到胸口一阵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室内空气不够流通的缘故吧。
寝室内有人播着轻快的爵士乐。刘延枫心情平复了不少。在关闭水闸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说话。
“明川,今天是不是应该请客吃饭啊?”
“我没钱。”杜明川用很急促的语气回答道。
“谁不知道你赢了很多钱?”
播着音乐的空气等来了好一阵沉默。
刘延枫出来的时候,杜明川已经逃离了寝室。
刘延枫道:“明川家境不是很好,这些话就不要多说了。”
陆子涛没好气道:“谁指望他请客吃饭?吝啬鬼!不过他赌球赢了很多钱耶。”
刘延枫头发上的水流顺着脸颊滑进了嘴角。他顿了顿,问道:“多少?”
“坊间传闻,至少上万。”
三
球场夜如墨,街灯亮如昼。
只有零星几人在练习投篮,当然包括刘延枫在内。
刘延枫没有朋友。他的生活只有两项:学业和篮球。他本可凭借投篮的阳光帅气交到更多朋友,然而他似乎要以这种近乎孤僻的方式去拯救自己——那个令自己心安理得的存在。
夺魁赛进入争冠阶段,黑八队距总冠军仅一步之遥。
刘延枫因为时刻准备比赛,学习耽误了不少,他开始感到吃力了。然而班主任总会在学业方面对擅长体育的学生表现得格外宽容。
“延枫,为了学校的荣誉,好好在球场上表现吧。”班主任说。
可作为校队最优秀的一员,他要撇下学业在球场征战的时间将会是高中整整三年。
然而不管他内心如何挣扎,现实是,他无意间帮杜明川赢了很多钱。只要有他参与的比赛,杜明川都铁定给黑八下赌注。这倒也罢了,杜明川胆子竟然逐渐大了起来,常在夜间招徕一帮赌徒,举着手电在走廊边赌博。
学校宿舍楼年代久远,墙壁斑驳,隔音效果很差。走廊上常常有赌徒的咒骂声挤进耳朵。刘延枫睡不着觉,只得揿亮了小台灯,起床复习功课。
“还要不要让人睡觉!”陆子涛隐忍不住,一边怒骂着,一边冲向走廊边,和众赌徒发生了冲突。
刘延枫慌忙合上书本,赶到现场制止暴力。他把杜明川和陆子涛分开,说道:“明川,挣钱的方式有很多种,赶紧收手吧,否则我要告诉老师了。”
仲夏夜空气里滑过一丝凉风,刘延枫感觉额上的汗珠冰凉冰凉的。
四
总决赛开始了。刘延枫抖擞精神,带领球队豪夺三连胜。一共七场比赛,只要再胜一局,黑八就能夺冠,而作为主力的他也就自然成为“球魁”。
陆子涛和杜明川的矛盾越来越大。刘延枫除了专心比赛外,还要负责劝架,身心俱疲。有一次杜明川又聚众赌博,陆子涛忍无可忍,两人又发生了冲突。
刘延枫道:“明川,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别再赌钱了。”
杜明川吃了陆子涛一拳,无法还手,只得挑着眉说道:“不赌也可以,但明天的比赛你必须要赢,因为我几乎花了一半的积蓄下注了。”
刘延枫冷冷答道:“你会付出代价的。”
第四场比赛。
刘延枫左冲右突,连续突围得分。而对手为了扳平比分,也开始拼尽全力。比赛开始处于胶着状态。
疯狂的球迷欢呼尖叫,给支持的球队加油打气。刘延枫想起了澡房的水流声,那声音在他耳旁愈来愈大,仿佛要流向一个什么地方。他感到胸口一阵沉闷。他来不及多想,急忙来一个急停跳投。皮球在篮筐上挣扎了两下,哐当一声弹了出去。刹那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一片虚无,那个不久前已经萎缩了消弭了的自己。
刘延枫喘着粗气,回防的动作慢了下来。对手趁机加速突破,上篮得分。
黑八队被反超一分。时间只剩五秒了。
刘延枫连续晃倒两名防守者,直杀到禁区。
解说人员扯着嗓子倒数:五,四,三,二,一!
刘延枫转过身体,在最后半秒来了一个高难度的后仰跳投。刹那间一种乏力感触电般蔓延至全身。他高举的双手耷拉了下来。
皮球没有投射出去。裁判哨声响起,比赛结束了。
场内场外,均亮起一双错愕的眼睛。
下午的蝉声逐渐减弱,夏季步入了末尾。
五
黑八队没有止住颓势,紧接着又连败两局。
刘延枫离开医院,回到寝室。室内摊着大片大片升级了的赌摊。
“给我滚出去!”他朝杜明川怒吼一声,双手失控,掀翻了赌摊。没人敢阻拦他,他变成了球场上不可阻挡的怪兽。
“听着,不允许你在宿舍赌博,滚!”
杜明川奋力挣脱刘延枫缠斗的双手,说道:“谁愿意赌博?谁不知道你故意输球?现在我付出代价了,破产了,你满意了吧?”
“要不是妈妈得了病,我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杜明川一口气跑出了室外。
刘延枫怔住了,双手耷拉了下来。一份体检报告从他手掌滑落于地,上面有龙飞凤舞的字体:刘延枫,男,16岁,心律不齐······
室内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不复存在。
六
最后的生死决斗终于开始。教练说,延枫,不准你再犹豫不决。
然而赛场上有两个刘延枫。一个是假的,他连突带投,无所不能。另一个被视为真实的,儒雅得体学业优秀让他心安理得的存在。刘延枫在真假之间疯狂转换着,比分也因此被咬得紧紧的。
比赛跟之前一样,落后一分。而时间只剩十秒。
刘延枫心口一阵抽搐,抿紧的嘴唇变成深紫色。澡房的水闸震荡他的耳膜。球场攻防自如无所不能的猛兽。要不是妈妈生病,我要钱做什么。杜明川眼神死死地盯着赌局。延枫,你好好表现吧。球场夜如墨,街灯亮如昼。那个优雅得体心安理得的存在。刘延枫,不要犹豫不决。教练说,你得选择其中一个。
刘延枫脑海闪过一片强光,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接过传球,连续变向,突破敌方包夹。在右翼弧顶,他突然强起跳投,毫不犹豫地将皮球投了出去。那皮球吃了一惊,稳稳当当地落进入了篮筐中。
刘延枫胸口一紧,重重摔了下来。他最后听到的,是一片嘈杂声中腿骨撕裂的尖锐声……
七
“你怎么那么傻?为了比赛,连命都不要了?”
刘延枫醒来的时候躺在病床上,右腿打着膏药,而陆子涛则在旁边唠叨着。
“明川妈妈病了,需要钱。”他侧过脸缓缓答道。
“那家伙鬼话连篇,谁知道是真的?”
“是真的。”他喃喃道。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在圆谎,但他终于做回了文质彬彬的好学生。
窗外的夕阳沉了下去。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夏天就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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