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独处时,魔鬼就会出现。譬如万安石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男人,已死去多时。
每到六月,石楠树就会开花。六月中旬,江淮流域会进入一年一度的梅雨季,在万安石的印象里,朝晴暮雨,向来如此。
一切可以预见的事物都不免寡淡乏味。甚至万安石年纪尚轻,无比憧憬的性交——常幻想自己奔腾在一具雪白柔软的女性胴体之上,都注定将在片刻高潮之后,跌落谷底——西西弗斯勉力将巨石推向山顶,又无奈看着巨石滚落。
万安石思索着西西弗斯裸身推石上山的场景,似乎已和那个幻想出来的美貌姑娘交媾了无数次,高潮的快感随着次数增多,正趋于消失。窗外阴雨连绵,薄风不断从窗隙刺入。他端坐窗前。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男人,两只脚在他的头顶飘来荡去。
这是一幢老房子,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原是一家纺织厂的员工宿舍,后来工厂改制,变为工人的私有财产。万安石毕业之后,便租来暂住。
窗外有一棵香樟树,天光透过叶隙越发昏暗。天花板上的男人这时便不甘寂寞,解下脖子上的吊绳,飘然落到地上。“‘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男人右手衔住一根香烟,象征性地抽了两口,望向窗外。
香樟树后,细雨如烟。
“我一直以为人死灯灭,逃开这十丈软红,便能无拘无束,了无牵挂。可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一个人即便死去,尘缘往事也并非一了百了。”
“藕断丝犹连,阴冥鬼域何尝不是另一个凡尘俗世?”男人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公主远嫁的故事?”
万安石摇头。
“也不知何年何月的事了,国王下旨将素未出国的公主远嫁他国,公主领旨之后于闺房痛哭,侍女不解,公主泣言:’不知远嫁之地是何蛮荒僻野,暗无天日,故惴惴不安。’及至出嫁之日,车乘入了远嫁之国,却见艳阳高悬,雕梁画栋,丹楹刻桷,宫室金银不知凡几,大大出乎公主的意料!”
“既是从未涉足之境,始料未及也就不足为奇了。”
“同样的道理,’未知生,焉知死?’任何生者对于死的揣度,都不过隔岸观火。倘若一个人在世时无能为力,死后无为,又如何能逃避?无论活着,还是死去,勇于承担责任,才能获得自由。”
“‘自由’?你以为你承担了责任,所以现在获得了自由?”
“片刻自由。整天悬挂着身子固然痛苦,但能在昼夜更迭,苍冥四合的此刻,从锁住我魂魄的吊绳上抽离片刻,已是造物者难得的恩赐!”男人并不反驳。
万安石笑道:“你这么容易满足的人,本不至于上吊寻死!”
“这是我当时的选择,我当时的心智还未成熟,犯错也在所难免。不过我并不后悔。只要是我自己做出的决定,无论结果好坏,我都不会后悔。”男人说着话,轻飘飘的身体渐渐雾化,好像苍茫暮色中,云烟幻化的一个妖怪。他将自己的下半身吸进腹中,又缓缓吐出。
“你当时很年轻?”万安石问。
“和你现在年龄相仿,正着手写一篇科普文章,题目叫《论十二点一刻太阳光对雌猫左脸第三根胡须振动频率的影响》。我对这篇文章寄予厚望,写完了第一部分,便迫不及待地与同侪挚友分享,奈何反响却平平。常言道:’人生七苦,曰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可经霜历雪的人明白,人生远不止这七苦,由此产生的美好祈愿更多如满天星斗。”
“郁郁不得志,惟愿朱衣一点头,也是自古就有的期盼。你怀才不遇,所以想到了自杀?”
“埋首写作,颗粒无收,的确是我决心赴死的一部分原因。那时我也曾像你这样,独坐在暮色黄昏中,脑海中不断闪过芥川龙之介在图书馆阁楼上的片段,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在他的头顶亮起,他俯瞰着在书籍间活动的店员和顾客,觉得他们寒碜可怜,’人生还不如一行波德莱尔’。活着既然如此不堪,人就不可避免地想到死去,在感情上留有的无法挽回的遗憾,这时便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那么年轻,就有无法挽回的遗憾了?”万安石问。
男人云烟幻化的眉眼突然变得温和起来,说道:“我辜负了一个人。我和她是大学同学,她漂亮温婉,又善解人意,有些举动我现在想起来,才明白她的体贴。我和她都单身,有过几次独处的机会,我们吃完饭,从学校附近的镇上往回走。临近校门时,她问我,’你有什么想干没干的事?’”
“女孩子这么问你,就是希望你表白嘞!”
“我当时说,’没有’。”
万安石微一错愕。
男人尝试厘清自己当时的真实想法:“一开始,我和她一起出去,并没有别的企图,也从未想过要和她在一起。于我而言,她太过耀眼,借用曹公在《红楼梦》中所言,’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神若何,月射寒江。’而我呢,我不过路边尘土。出身农村,幼年丧母,更加深了我的这种自卑感。”
“男人面对真正心爱的女人时,难免露怯。只是,既然你的初衷不是为了要和她在一起,那又何必要和她独处,让她误会呢?”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顽童面对好看的玻璃球时,即便知道不能占为己有,也会努力靠近,让人误以为自己和玻璃球之间存有某种联系。人是社会动物,虚荣好胜,男人更是如此。”
“可你已经上大学了,怎么还是个‘顽童’?”万安石追问。
“我确实上了大学,可说到底,人不过是环境的产物。五岁时,母亲罹患癌症去世,父亲一手将我带大。成长过程中母爱缺失,让我既敏感又脆弱,在情感上难以自立,说是顽童也不为过。我又是个慢热的人,可这世上偏偏有些事差一秒,就永远都无法挽回了。我能想象作为一个女生,她问出那句话时,究竟鼓起了多么大的勇气……”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
万安石正要说些宽慰的话,男人又自嘲道。
“无论多么引以为傲的伤口,袒露得多么虔诚,都不过是曾经负伤的表现。有些遗憾,只能是终生遗憾。”他凝注着窗外,眼前的细雨似乎也笼罩着一股哀愁。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还年轻,大可不必因此就想到死。”王安石摇了摇头,看着男人云烟般的身体忽拢忽散,想到灵魂只有二十一克的乡野传闻,又问道:“听说灵魂只有二十一克,说的就是你这云烟般的身体吧?”
男人摇了摇头:“每个人的灵魂都不尽相同。我死后,灵魂便寄宿在了一股香烟之上。”
“香烟?”
“准确地说是船牌香烟。当时我心灰意冷,觉得人生索然无趣,决心上吊求死。我将这根吊绳悬挂在房梁上后,突然想到自己还没抽过烟,还不知道香烟的滋味。”
“吸烟有害健康,还是不抽为好!”
“我一心求死,哪里还管得了健不健康?于是匆匆下了楼,去附近的小卖铺,买了一包船牌香烟。抽烟的当口儿,我踩着长凳,脖子还挂在吊绳里,想着事不宜迟,抽完烟便抓紧上路。怎知脚下一滑,长凳应声倒地,我一时着慌,直挺挺地挂在吊绳之上,喉咙里还哽着一股香烟。仓皇挣扎中,我的意识渐渐消失,等我再睁开眼,就成了现在这般!”男人又将自己的部分身体吸进腹中,再缓缓吐出。
万安石觉得这样的上吊经过异常滑稽,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因此殒命,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他的思绪又转回先前关于“永恒轮回”的思索之上:倘若明天和今天没有分别,春夏秋冬的轮回更迭都可以预见或想象,那么余生有何意义?
男人似乎知道了他的想法,说道:“余生自然有意义。活着时我觉得一生短暂,时光飞逝。死之后,时间于我全无影响,我以一种近乎永恒的方式存在。可我并没有厌倦,我仍然满怀希望,期待着每个明天。”
“可要是你期待的明天与今天并无分别呢?”
“那可不是明天的过错。时间不过是位友人,所能做的,只是陪着我们。明天与今天是否不同,完全取决于你。只要你肯改变,明天就会稍有不同。”
万安石摇了摇头:“你说得轻巧,如今社会早已运转多年,磨合久了,是一部庞大而又精密的机器,给每个人都戴上了枷锁。这点没法改变。这个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不过是这部机器某个位置上的螺丝钉,自始至终都被森严的规则牢牢禁锢。社会法则的扭力之下,人生履历也相仿,何时结婚生子,退休死去,千篇一律。不是人,反而更像一种商品。”
“我不认同你的说法。你这是宏观论,不具有针对性。人是社会动物,待在一起生活得久了,未免互相伤害,自然会受到规则约束。又因为生理上的相似性,人生履历难免大同小异。从宏观上看,历史长河浩浩荡荡,芸芸众生青史留名的没有几个,很多人确实做了一辈子螺丝钉。但……”
男人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小学课本上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的是一场大雨之后,有很多小鱼搁浅在沙滩上,有个小男孩正奋力将它们扔回大海。旁人劝阻说,’你这是徒劳,这么多鱼,你怎么忙得过来?又有谁会在乎呢?’小男孩回答说,’这条小鱼在乎。’说着又将一条小鱼扔回了大海。”
“你的意思是……”万安石似有所悟。
“小鱼也有自己的在乎。由此可见,就独立个体而言,被你笼统言之的’绝大多数人’未必不快乐,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机会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他们没有抽过烟,大可以去尝尝烟的滋味,没有喝过酒,大可以酩酊大醉,这才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窗外淅淅沥沥,细雨如烟,屋子里越发昏暗,顶上的吊灯渐渐发光,似乎要亮起来。
“我、我懂……”万安石这句话尚未说完,眼前突然一片雪亮,脑海深处一阵刺痛,再度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病房正中,身边线缆环绕,围着几台滴滴作响的白色仪器,屏幕上不停跳动着墨绿色的文字。有几个身穿白色大褂的中年男人正满含笑意,围着自己不停鼓掌。
“听说这是第十三个?!”有人笑着问道。
“是第十三个!”
“第、第十三个?”万安石不知所云,脑袋仍然阵阵刺痛。
“是啊!’魔鬼的香烟’拯救的第十三个有自杀倾向的病人,主研人高老功不可没!尤其是现在啊,社会高压之下,罹患抑郁之疾的人越来越多,’魔鬼的香烟’这套仪器将来大有作为啊!”
“可不是嘛……”不知怎么,他们的声音渐渐飘远。
“承担责任,才能获得自由。”万安石望着顶上的天花板,忽然想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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