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开始一样

有些东西太遥远了，因此现在回想的时候，常常会怀疑它的真实性。真实性这样东西，也许当时是确凿无疑的，但是经过这么多年，每个人从每个角度对它的回忆都不一样。也有可能我们每个人在穿过漫长的岁月时，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将它重新诠释，并且固执地认为自己心里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版本。 ——题记

一

整理书箱时，梦柯从一本日记簿里翻出一张明信片，文字的下方是自己涂的一个男孩儿的素描。对于这张未来得及送出去的明信片，梦柯只能薄嗔浅笑一下当初的自己。但更可笑的是，当她重温这张素描，却又像当初那样腼腆羞颜起来。

这些日记都写于大学时代，竟也断断续续地坚持几年。想到如今朝五晚九的生活，能够见证自己也曾疯狂过的青春的实物，或许，也就只有这本日记了。

所以，正如你们所想的那样，时光的棱角开始蔓延，扎到了记忆深处——经历高考的惊悸之后，梦柯奇迹般进了X市师范。

天空中那一泻千宇的蓝擦拭着梦柯鼻尖沁出的细汗，沉重的行李箱拖得她右臂又疼又酸，刚想停下来换只手，行李箱却被另外一只更大的手拎了起来。就这样，赵哲生硬地闯进了她的生活甚至生命，丝毫不给她拒绝的余地。

一路上，赵哲以幽默而睿智的语言和梦柯热谈起来。他们可以从朦胧诗聊到洛必达法则，可以从广义相对论聊到波西米亚，就连他们都曾读过某个故事听过某个笑话都可以作为他们相见恨晚的有力佐证。况且，赵哲本身就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阳光，这便让梦柯瞬间含羞待放了。

对于感情，我们总是用一瞬间喜欢上某个人，然后花上所有的时间来拷问自己，为什么喜欢这个人。梦柯也是如此，在她还未读懂自己之前，便开始畏惧了。她的理性不断地告诉自己，先学着去了解，再试着去追寻。然而，感性的本能早已将理性践踏得体无完肤。

所以，面临众多的竞争对手，梦柯理所当然地选择山驴作为自己的僚机。山驴是梦柯的发小，之所以叫山驴，是因为梦柯从小就这么叫，原因也只有梦柯自己知道。初中的时候，梦柯突飞猛进到一米七，从此酷炫到没有朋友，而每天和她称兄道弟的山驴直到高中才勉强蹭到一米七五，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梦柯罩着山驴。因此，无论是从十几年的交情上讲还是证明自己男人气概上讲，当梦柯恳求山驴做僚机时，他果断无条件答应了。

于是，她知道了赵哲喜欢女生剪简单的短发。所以，便磨着山驴带她去理发店，将自己留了多年的长青柳变成了一朵小蘑菇。她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故作懒散地路过赵哲的宿舍楼，随意拨弄几下新做的短发。如果幸运撞见，赵哲会与她打声招呼，这便成了她之后几天好心情的资本。她又从山驴那里得知，他喜欢女孩儿穿淡白色的百褶裙。便又拽着山驴逛遍了所有的商城，冒着接下来一个月每天只能吃一顿饭的风险，买了十几件风格各异的白色百褶裙。

回到宿舍，早已是月上柳梢头。梦柯意犹未尽地一件件试着衣服，摆着各种夸张的姿势，忽然想到网购的几本心理书还在山驴那儿。一通电话后，山驴出现在女生寝室楼下，苦等半天不见梦柯，刚想掏手机，却蓦地看见不远处飘来一位白衣女子……待梦柯走进了，山驴才勉强爬起来，捡起的书尚未理好，又被梦柯爽朗阴森的嘲笑声吓掉了。山驴一脸煞白的逃开，直至被黑暗吞噬，梦柯才意识到玩笑有些过火。本想打个电话道歉，却又被眼前的心理书占据了心扉。

之所以买心理书完全是因为赵哲是心理哲学系的。梦柯曾不止一次的幻想和赵哲牵手走在校园里，任何语言和动作都是多余，但彼此都能洞悉彼此。她想仰望七月的天空，他定为她添上八月的飞鸟；他想倾听九月的风笛，她必为他减去十月的琉璃。心理学因为他的存在，在梦柯心中变得无所不能。但是很快梦柯便发现，对于自己这样的机械女，心理书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让她的所有幻想顷刻幻化成她的梦乡。不过这也提醒了梦柯，不能用工科思维走进文科世界。

二

那时候流行写信，山驴每天晚上泡在图书馆陪梦柯写情书。机械女脑子不行，写出来的句子不是肉麻到让人作呕，就是漫无边际到不知所云。所以这事自然交给了“文科才子”山驴。梦柯就心甘情愿跑腿买零食，那个秋天真是幸福，全世界的薯片山驴都吃了个遍。吃完写完，梦柯抄一遍，第二天悄悄塞给赵哲。可每次山驴趾高气昂地想知晓自己的阳春白雪是否覆满了赵哲的心，都只换来梦柯轻描淡写的一句——嗯，收了，不知道看没看，反正是没回。

梦柯这样的淡然反倒使山驴有些负罪感，毕竟吃了人家那么多薯片，于是情书写的更加卖力，自己都快被自己的文笔感动哭了，换来的回复却依旧。山驴权且把梦柯的淡然当作是失恋后的心灰意冷。这一冷，山驴的心也跟着凉了半截。

“也许只有时间，忍心把每一个现在时改成过去式；把每一个承诺都埋进永无；把每一个相信都变成放手。”这是山驴在情书中写的句子，时间都过去快一年了，梦柯连一句回复都没有收到，然而疯狂的是，梦柯依旧每天缠着山驴写着内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情书。就这样写着写着，把大二风风火火地写来了。

三

依旧是那个行李箱，依旧是那缕一泻千里的蓝。只是这次帮梦柯拎箱子的不再是赵哲，而是早早就候在火车站的山驴。公交车卖力地在城郊公路上喘着粗气，车厢中的空气温热而潮湿，他们一边闲扯哪个小学同学结婚生小孩儿了，哪个中学同学打工赚大钱了，又有哪个同学进监狱了，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不知不觉，声音被氤氲的空气压得失去了平仄，梦柯在渐渐模糊的意识中仿佛看见了窗外的柏油马路被挤压地上下起伏，自己似乎穿越的不是空间，而是时间。就在半梦半醒之间，终于到了学校。

一切基本依旧，只是复古的理发店改成了新潮的发廊，发廊斜对面新开了家情侣奶茶店，只招待那一对对牵手走进来的情侣。奶茶店是赵哲与创业部的哥们儿合开的，特色竟然是薄荷奶昔，更竟然的是每一杯薄荷奶昔都是赵哲亲自调制的，所以校园很快就传说了有关薄荷奶昔的美丽故事——

两年前，高中毕业的他与相恋四年的女友被迫分开了。四年前，她问他，什么是爱情？他说，你在我身边，只打了个照面，我的晴天，闪了电。于是，懵懂的两个人开始了懵懂的爱情，他为她剥开一颗颗薄荷，送去甜蜜；她为他煨热奶昔，温暖记忆。

后来，两人如愿进了同一所重点高中，却没有机会考上同一个大学。毕业后，她无奈随家人移民加拿大。临行前，她问他，什么是爱情？他说，眼睛因你流着泪，心里替你撑着伞。她就这样走了，从此了无音讯。他也曾寄去无数封信，幻想能有那么一天。最终他明白，旅途的尽头，不是她回来，而是他离开。

她就这样在他的记忆中死去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将她埋在心土里，只是对她的名字仍旧绝口不提。他说，记忆中，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情侣奶茶店，看一对对情侣手捧甜蜜，永不分离。他为了永存属于他们的甜蜜，特地自学奶茶，为她调出了薄荷奶昔。记忆中，她爱薄荷，他爱奶昔。

每当有人讲起这个故事，梦柯总会听得泪眼婆娑。她没想到那个魅力无限的大男孩儿的情感经历竟然如此的凄楚美腻。感伤之余，梦柯忽然开始为他庆幸，毕竟曾经有过，所以不会后悔；毕竟曾经遇到，也不负此生了。

想到这，梦柯觉得自己境界升华了，所以不再强迫山驴写那些无聊的文字。改成每天拽着山驴跑去奶茶店，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窗外人来人往，看店里的情侣们开始感受沧桑。然后，略带迷茫地追问被逼着喝下五大杯薄荷奶昔的山驴，你感受到他们的甜蜜了吗？这时，山驴必定佯装惆怅地回答，感受到了，满满的都是爱，想要尿出来。

有凄美的故事打广告，奶茶店一直很红火，男孩儿牵着女孩儿，男孩儿牵着男孩儿，甚至还有外校的情侣慕名而来。这样的红火持续到梦柯大三快结束的那个夏天。奶茶店的客人越来越少，一方面赵哲与合作伙伴面临毕业，都忙着毕业论文无时间打理。但更主要的是，学校里感情破裂的情侣都会选择在奶茶店分手，或许，只有在奶茶店分手，一段感情故事才算有一个不算潦草的结局。毕竟那里藏了那么多的甜蜜，而那一份甜蜜在爱情之火的燎燃下，此时变得无比的苦涩。

梦柯不愿看到奶茶店就这样黄了，曾写信给赵哲建议改变营销策略，不能只对情侣销售，应该售及大众。可赵哲的回信又让她哭得稀里哗啦，他说，那些读过我故事的人，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个悲剧。我并不觉得，因为多年过去，我终于领悟，对于漫长而又平淡的人生来说，这场关于成长的爱恋，也许就是自我历练的旅行。而这样略带泪光的收尾，应该就是最完美的结局。

日子在日子里沉浮，一些憧然而然的梦幻突然而然，失去了原有的诱惑。奶茶店就这样黄了，赵哲也走了，像他当初的女朋友一样，杳无音讯，唯一没有沧桑的是始终陪着梦柯的山驴。梦柯挂科了，山驴就陪她出来喝顿酒，聊聊人生理想；梦柯心动了，山驴就陪她密谋一场暗恋，谈谈爱情；梦柯无聊了，山驴就陪她唱几首歌，骂骂教导主任；梦柯又失恋了，山驴就陪她坐在教学大楼的台阶上抽支烟，山驴跟她说青春苦短男友常换，她说山驴就会拽几句骚词；梦柯想赵哲了，山驴就陪她回忆回忆青春，说一切都会过去的……

四

生活，总会在不经意间抽离出几许意义，梦柯把时间遗落在山驴的天空，山驴将光阴赠送给梦柯的钟。

毕业前夕的散伙饭上，梦柯喝得大醉，吐得一塌糊涂。山驴急忙赶来，梦柯却挣扎着不肯回去，一直胡言乱语，说山驴明明喜欢她，为什么一直不说？说她知道，山驴写的那些情书就是想对自己说的话。

可她又何曾知道，这个男孩儿当初是鼓足了多大的勇气克服“黑夜恐惧症”给她送书；为了她的爱情忍着高烧陪她写情书；为了她开心，大快朵颐地喝下五杯奶茶直至生出胃病；为了让她不伤心，偷偷求了赵哲好多次给她回信……他又何曾不想说开一了百了，只是他早已知道，暗恋本身就是一种不求回报的牺牲，一次悄无声息的孤莫成长。命理中，他们完满得像块温润无暇的美玉，清澈得如同一片流光里的柳絮。

毕业后，忙于生计，各奔东西，逐渐失了联系。梦柯没想到在古老的日记里捡起了回忆，忽然想起，手中的明信片正是那晚准备送给山驴的，可惜自己醉了酒，早已乱了分寸。

明信片背面还有段模糊的字迹，是山驴写的情书中的一段：如果可以，真愿为你这般写下去，从你决定跟我共度余生的那一刻开始，直到我谢绝尘世闭上眼睛。我用我所有的时光去描摹对你青春的记忆，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待你老了，依次翻开这些片段，你就会发现，原来，我的一生都在跟随着你，而你的一生，也只丰满了我一个人的记忆。

梦柯再一次为当初的幼稚淡然一笑，捏笔写到，青春就像一场紫色的梦，我们天真地幻想着美妙的未来，开始懂得生命的美好与不易，开始萌发了些许年轻的渴望与梦想，开始感受沧桑。回首昨天的懵懂，我们会为当初的无知莞尔一笑，但更多的是那个纯真的年代留给我们的紫色记忆。

梦柯决定续写这本日记，像当初的自己一样。

像山驴陪在身旁一样。

像开始一样……

文/阿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