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对自己未知的领域总是充满好奇的,而术业有专攻,事事亲历是不可能的,所以更多时候,你只能借别人的口述来填补生活中未曾体验过的空洞。于是从我学医以来,总有人问我——你们上解剖吗?你们杀小白鼠吗?你们和尸体睡觉吗?
面对以上的问题我的回答是:上。今年不杀。从不和尸体睡觉。
人们对医学的好奇,总比对别的学科多一点。比如我面对解剖实验时的兴奋与恐慌,绝对比大一面对无机、有机实验要多得多。毕竟化学,说到底就是一些瓶瓶罐罐,做饭还要用到油盐酱醋,洗个碗还应用了乳化反应呢。然而医学是死亡(当然它也是生命),毕竟有几个人这辈子能这样迫近地接触到死亡呢。
人总是恐惧死亡的,它完全得未知,人们靠近它,就像在深夜走进逼仄的巷道,黑暗又陌生,令人举步维艰。若是还刮着寒风,还饿着肚子,便只想在巷口瑟缩着蜷起来,不想再挪动一步了。
我也不是一个胆大的人,有些事,放在之前必然想也不敢想。调侃标本上的肌肉像牛肉干——虽然确实是像,找两个人搭手就把成人尸体搬来搬去,捧着心肝脾肺说“哎呀我这个剖得不够好”。后来也都是敢的。第一次在兔子身上动刀,出点血就哇哇乱叫,后来娴熟地拿纱布一按,除非割破大动脉否则都不带看的。
前两个星期上机能实验,实验动物还是兔子。作完实验统一处死,理论上方法是耳缘静脉注射空气,安静、迅速、现场干净。实际操作上,有一只兔子很不幸地因过度反抗破坏了静脉的完整,只能退求其次采取粗暴直接的方法——颈总动脉放血。
于是这只兔子被丢在实验室后面的水池里,割喉,血哗哗地流了一滩。还能叫的,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我算是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杀猪般的惨叫。
等我们这边清了场,我走到水池洗纱布,那兔子还在抽搐着、残喘着。生命的顽强啊,我这样想着,其实相当的无所谓。
非常可爱的家伙,我小学时养过一只,从十五楼掉下去摔死,我还为此伤心好几天。此时此刻,我对它仅剩的想法只有从动物伦理学里学来的那一点仁慈,由衷地、出于道义地为它的惨死感到抱歉,并不真的动感情。
你不要说我冷血。
我们说,神经系统具有适应性,长期受到同一刺激的时候,动作电位的阈值会逐渐增高,渐而产生感觉顺应——就像没有人会经历不休不止的热恋,没人在十年之后还因一瞬皮肤接触而脸红心跳。这是人体相当重要的自我保护机制,重要程度近似于机体的负反馈,它像一只手将人从海中捞出来,使人不至于不断地沉沦,不至于十年如一日地伤心,也不至于十年如一日地高兴。
就像第一次看标本会觉得恶心,第一次撕开皮肉会感到惊慌,第一次扼杀一条鲜活的小生命会非常、非常地不忍,但没有人会一直这样下去。第一次做病例讨论,我拿起笔都像提着刀,写下许多人这辈子都不会接触的可怕的疾病,像拿刀在砍一个文字虚构出来的人。竟然也会这样渐渐习惯下来,留下一句无关痛痒的叹惋:“啊……这人好惨。”
我时常会想,医生是多么艰难又神圣的职业。与最黑暗的东西并肩而行,却满怀着最明亮的太阳。他们接触死亡,接触疾病,接触一般人避之不及的东西——还被加以最厚重的、无理取闹的期待。病人走进医院里来,可能一生只得一次这样的病,感觉天都要塌了,而对于医生来说不过是添上一个零头,多一个不算太多,少一个不算太少。这是一种感情上的劣势,信息的不对等容易造成恐慌,于是恐慌的病人们总是责怪医生对他们不上心。
然而最可怕的并不是医生不上心,是医生见过这样多的生死,见过这样多的绝望,见过这样多形形色色的痛苦,居然还是上心的。他们接待一个又一个病人,一次又一次地了解他们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对他们报以真切的关怀,也很可能要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真切关怀过的、真心希望过的、投入过情感与努力的生命死去。即使是这样,仍要对生命有虔诚的信仰,对众生有无私的厚爱,仍要在下一个病人诉说他平庸的病例的时候,把他跟教科书剥离开来,当成一个血肉鲜活、有家有生活的人。
我说过感官适应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医生却不被允许麻木,像太阳不被允许熄灭,海水不被允许枯竭;也像太阳无法被报答,海洋不会被偿还。神圣,又艰难。
选选修课的时候室友拿着手机问我:“分子生物学实验技术、病原生物与人类健康、医学英语学术写作……你选什么?”
那时我正埋头做解剖,大刀阔斧给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判惯性宫外孕,除了满心的敬谢不敏都不想抬头。
“别了,我可不想在周六给自己添一门专业课。”
“也是,”室友深以为然,“我看看啊……临床心理关怀?听起来就是一门水课。”
“啊,”我说,“确实。”
确实听起来就该是一门水课,水如大学生心理,水如医学伦理学。好像只要顺着大众的价值观去答,阳光健康、积极向上、言之有理,深表同情、由衷哀悼、情有可原,无论如何也不会答错的。
后来我写完我的解剖,又在生理讨论上磨刀霍霍地指出六十岁的张先生高血压、肺水肿、全心衰竭,回头来选课——湘雅的选修是不用抢的,专业性强、考核严格、遭人嫌弃、供大于求,完全的消费者市场。
有些话说得十分真心,比如我确实不想再给自己添一笔麻烦;有些话说出来,其实是经不起想的,比如临床关怀——它确实是一门水课,却又水得太艰难、太沉重了。
前天我的室友看了一本讲医患矛盾的小说,半夜在寝室里哭。
选修课,最后我选的是观赏植物鉴赏。
(作者:厉天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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