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富贵的“富贵山庄”绝对是很富贵的,门是朱漆,门前是石雕狮子,很威武,是当今最好的石雕大师“鬼斧子”莫长青的作品,院里小径都是大理石地板,各种鲜艳的花草正盛开着,房里是楠木太师椅、楠木大方桌。壁上挂的据说就是唐伯虎的真迹《猛虎图》。
谢庄主每天看着这些,并时常在“小艳园”品茶、看舞。下人们都对他很恭敬,并细心地做着各自的活计。谢庄主面露微笑,他是不是对眼前的这一切很满意?
能不满意么?自十五岁出道,他劈荆斩栗,吃了多少苦?一个吃了谁都想象不了的苦的人到现在拥有这些能算什么呢,理该得到这些的。他现在有五个夫人,三十个小妾,不过最近他好像很少去她们那里。他不叫她们来的时候她们都安静地在各自的房间,没有人敢出声牢骚。
这些都是他拼来的。
可是现在他突然感觉自己有些悲哀,他觉得他离死亡很近,他能察觉到死亡微笑着在召唤他,它的样子很亲切,就好像母亲在呼唤走失的儿子。
他没有一丝颤抖,没有一丝惧怕,他觉得那种感觉比她们和他做爱时的呻吟更真实。他看了看天空,瓦蓝的天空里居然有几个好看的风筝在飞舞着,牵它们的小孩子们真的是很快乐的吗?他回想起他的童年,他那时却在受着大人们冷漠的瞪视和残暴的殴打。那时,他就开始对人有一种鄙视,他发誓以后要让他们在自己的鼻息下颤抖。
他现在做到了,他每天看着以前那些傲慢残暴的人们恭恭敬敬地为他做事。现在他才三十五。
十几年没过一天幸福的日子,可是现在的日子真的很幸福吗?
欧阳莫雷正立在他身边,这个正值青春的很忠心的小伙子是他从死神边抢来了。当谢富贵第一眼看到他时他正蜷缩在街上一处冰冷的角落,他忍受着剧毒的蚕食,那是谢富贵突然有了一种对生命的怜悯,他救下了欧阳莫雷。
江湖仇杀,利益纷争,一直是人类社会的法则,在血和恨,眼泪和绝望里人们是不是慢慢开始有变化了?欧阳莫雷就有变化,他居然对自己的仇敌很宽容,他一直说那些伤痛都是自找的,而且他开始变得很主动热情,他对邂逅的每一个人都面露微笑,他看见一个穿着很破旧的老农背着柴禾就去帮他背负,看见小孩子流出的鼻涕,居然用自己的手替他擦拭,仿佛在江浙的各个角落都有过他热情助人的身影。
谢富贵知道欧阳莫雷,在江湖上很少有人不知道欧阳莫雷的,因为他是杀手,而且不是一般的杀手,因为他的飞刀,谁都很难相信他练刀的辛苦,现在很少有人敢和他一比飞刀的高低。无疑,他已是高手中的高手,杀手中的杀手。
现在他已不再是杀手,他跟着谢富贵一直做着大事情,谢富贵每做一件生意绝对是大买卖,现在接到的也是,这一次是与皇家做生意,去对付一个人,说得更透彻些就是去杀了江湖中最富有的朱一橱,朱一橱今年已六十有二,有九个儿子,十二个女儿,十二个女婿,他的九个儿媳娘家都是显赫一方的豪霸。而今江湖上谁敢去动“鼎天阁”?
除了谢富贵,谁有这么大胆子?
谢富贵当年孤身一人深入“江南十八盟”总舵,一路冲杀,居然把这个毒害江南人民的势力连根拔起,后来,拼了一身胆魄,用自己创建起来的“蔽天盟”硬是火并了比自己实力大十几倍的“海涯空远”。现在的“富贵山庄”在江湖上不再被人小觑,没有那个势力敢对其有一丝轻视,连最有实力的“鼎天阁”对其也敬畏三分,这些仅仅是由于谢富贵。
谢富贵无疑是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猛士,就连朱一橱朱老爷也说:“谢富贵是这个时代的霸主,唯一的霸主,他的胆魄早已前无古人,以前的‘黑蜘蛛’欧阳博虽然是我这一代的巅峰,但是谢富贵早已超越他,现在仅仅是三十五,欧阳博声望的巅峰期却是在他四十六。”
所以敢动“鼎天阁”的就只有谢富贵。
欧阳莫雷看着坐在太师椅上神态稳重的谢富贵,就像一个健壮的士兵看着一个智猛的将军。
“你已经探查清楚朱清北的落脚之处?”
欧阳莫雷弯腰回答,很恭敬地,“是的,他在‘一香坠魂’,跟随他的是他最忠心的几个追从。”
谢富贵点头,并开始沉思,欧阳莫雷静立,眼睛看着天空里飞翔的几只鸟,他不知道它们具体叫什么,突地感觉它们很悲哀,映衬它们的是无际的天空。
“听说这个朱清北和他的大哥朱清忠不怎么亲密,他好像有一次因为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买卖,开了一次庆功宴,很是张扬。”
“是的,到会的有不少人。”
“我们也许该去会会他,你就安排一下吧。”
谢富贵说完就起身回卧室休息,他最近思考的太多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好累,他想起了郭养静,“随风一沙鸥”郭养静一脑子的计谋智慧,他们第一次相见是在谢富贵灭了“江南十八盟”之后的那一个晚上,郭养静看着正在喝酒的谢富贵,谢富贵从头到脚一身血迹,就连鬼见了都会产生畏惧。
“江南十八盟”所干的都是伤天害理的勾当,手段毒辣,而且居然滥杀良民百姓,连官府都无能为力。
那个晚上他们开始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自此郭养静一直在他身边,创立“蔽日盟”,火并“海涯空远”,没有郭养静,他不会有今日,今天的“富贵山庄”一半是郭养静的,但是谁都想不到郭养静被“海涯空远”的漏网之鱼暗杀了,他们想杀谢富贵,郭养静挡住了刺向谢富贵的飞刀,伤处虽不是要害,但是刀上有剧毒。
谢富贵慢慢闭合双眼。
朱清北在“一香坠魂”遇见莫锁儿是在他办事路过凤阳的时候,他看见“一香坠魂”的旗帜飘摇在空中,飘摇在空中的还有一曲低沉而又悠扬的琵琶声,他一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令他入迷的丝竹声。
莫锁儿的一手琵琶绝对冠绝天下。就因为莫锁儿,“一香坠魂”成为文人和英雄的聚集地。
朱清北看见了莫锁儿,不但才艺精湛,容貌也是靓丽非凡。“一香坠魂”居然有这样的女子。
听见朱清北恭敬地报出姓名,莫锁儿有点惊慌,天底下谁不知“鼎天阁”朱老爷的朱五少爷风流倜傥,而且吟诗作曲样样精通。
“日斜阑干歌未终,风紧袖带雨不停。孤灯暗燃胭脂泪,杨柳低垂游子悲。”
“八千里路风雪夜,独上黄鹤楼。孤山斜迎一行柳,人家朱门未开。酒楼稍坐,独自焦灼,一肚惆怅意。非是落花水流尽,风雪几重隔。窗外艳阳窗里泪,几番忧心伤悲,翠竹高窜,杨柳叶荡,人面桃花在?”
朱五少爷还精通音律,和苦竹大师、翠夫人等音乐名家多有往来。
莫锁儿万福,轻飘飘地弯下腰。
朱五少爷兴致很高,居然亲自给莫锁儿斟酒,宴会久久未罢。
外人眼里朱五少爷和莫锁儿好像已经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谈论诗词,从李白的豪壮到李清照的幽怨,从杜甫的沉郁到辛弃疾的奔放。
朱五少爷一向觉得壮志未遂。第二次和莫锁儿见面,他畅饮几杯吟曹操的《龟虽寿》。
莫锁儿微笑着给他斟满一杯酒,“今晚不但朱五公子有这样好的雅兴,谢庄主好像也有这样的雅兴,你们啊一个常吟曹操的《龟虽寿》,一个却是高歌汉高祖的《大风歌》,可见气度都不比寻常。”
朱清北有点惊愕,“谢富贵谢庄主?朱某和他未曾见过。”
“朱五爷,你说错了,我们不单见过一面,而且你的诗词我都喜欢的很。”
谢富贵慢步走进莫锁儿的这间雅舍,朱清北看着谢富贵的眼睛,流露着深邃、自信,谢富贵果然不是一般人。
“难得谢庄主有这样的雅兴,今晚理当一醉,请!”
“呵呵,谢朱五爷,今晚能有幸聆听朱五爷的豪言壮语,谢某实乃三生之幸。”
“哪里,谢庄主智谋和胆魄盛传江湖,今晚有幸一会,就是我朱五之福气。”
莫锁儿给谢富贵也斟满酒,轻轻笑道:“今晚是我莫锁儿之福,难得遇到二位江湖英雄,我先干为敬。”
谢富贵看着莫锁儿喝完,笑道:“莫小姐果然非人间佳人,实乃天女下凡,好,干。”
“不错,我朱五从未见过像莫小姐这样才貌过人的女子,今生得会,一生所值,干。”
夜更深,酒兴更浓,对于谢富贵和朱清北,借这次酒会商谈的大事,居然很快谈妥了。天下没有绝对的仇人,却有绝对的利益,只有利益才使历史一页一页地前翻,苦了的也许是普通百姓,也许是衰败的大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朱大公子最近很忙,而且也最感幸福,在朱家,虽然在外自己声誉不及五弟朱清北,但是在内,朱清忠的威严只在朱老爷子之下。对于这点朱老爷子和朱大公子都很满意,朱家上下谁都知道虽然朱五公子才智过人,但是说到做事沉稳老练还是不及朱大公子。
这次朱清忠和莫锁儿的喜事让朱家上下觉得比过年还要热闹喜庆。朱清忠也觉得他的一生已无遗憾,想想他在朱家的地位,想想他一身武艺,还有让人欣慰的来之不易的外号“笑卧龙”,现在他和天下第一才女莫锁儿结为伉俪,还有谁不羡慕这样的朱大公子呢?!
前来贺喜的人自然也不少,看着这些面上充满对自己仰慕之情的客人,朱大公子很高兴,少不了和他们碰上几杯,头一热,好像自己很快就醉了。
他双眼朦胧地来到莫锁儿的面前,鲜红的头巾还未解开,满屋的香气正在回荡。
他摇摆着解开头巾,莫锁儿身子微微抖着,一双眼微闭着,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庞,他有些陶醉。
一个人是不是总会有陶醉的时候?这个时候是不是人最放松的时候?或许越处于尊贵的地位就越容易放松,一个久在苦难之中的人总是一个人陶醉。
朱大公子觉得左腿微微一麻,整个人就瘫了下来,倒在床上。看着倒在自己身旁的夫君,莫锁儿居然轻轻一笑。
外面人早已喝得稀烂,有朱五公子警戒护卫,朱家自然很安全。果然很安全,朱大公子死了近两个时辰,才被人发现并报知朱老爷子。
现在朱家在家的四个公子都被叫到朱老爷跟前,都在悲叹和自责。
朱老爷子看着他们,眼睛已红肿。“这莫锁儿是怎么和你们大哥认识的?她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害你们大哥?”
朱家公子们面面相觑,都默然不出声。
“清北,你觉得呢?”
朱清北一面抑制着悲伤,一面幽咽地说:“是不是和我们在江北的生意有关系?”
朱老爷子神情凝重,在楠木方桌前来回踱步,儿子和女儿、女婿们都恭敬地立着。
“清北,即可带人去江北,确保给朝廷的粮饷安然无事。”
江北粮饷一直是朱家大生意,一直由大公子朱清忠负责,朱大公子做事仔细,沉稳,所以一直以来都未出什么大事。当然,这差事所得的银子自然是肥得令别人眼馋。
朱清北如愿以偿,多少个晚上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坐在江北“撑天堂”最豪华安全的书房里,连当地巡抚见了“撑天堂”堂主都要执下属礼。
这份荣耀是很少有人体味到的,朱大公子自然早就体味到了,现在则轮到朱清北了,这让他激动。更让他激动的是他离“鼎天阁”老大的宝座已不远了,朱老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替老爷子的位子。
朱清北舒服地坐在太师椅上,品下属刚从云南茶山采摘来的新鲜的普洱毛尖,双目温柔地看窗外艳丽的蓝天。
“和谢富贵这样的聪明人做事,真是舒服,不过,等老爷子去了,他这等人自然是留不得的,听说他手段不错,又有莫雷这样的好手,我看还是早做准备的好。”朱清北喃喃低语。
谢富贵居然在喝酒,在“小艳园”由他最宠爱的两个妻妾给他不时地斟酒,他似乎已喝醉,嘴巴凑到那只红色晶莹的琥珀杯,居然触得里面的竹叶青撒到他的脖子里。莫雷依然静静地站立在亭台石阶下,目光正盯着妖娆在谢富贵身边的红衣美妇,美妇居然偷偷也传过来秋波,有时轻轻点下头。
谢富贵大醉,被欧阳莫雷送到卧榻,就很快沉睡如泥。
谢富贵醒来,就一眼看见立在卧榻边的欧阳莫雷,神情一下子畅快起来。“你很忠诚,是我谢某之福气。”
“不,能在庄主身侧,是我的福气。”
谢富贵笑,“朱老爷子那边怎么样?”
“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家里人都各自暗怀鬼胎,人心不稳。”
谢富贵颔首,“理该如此,那清北呢?”
“清北正坐镇江北,正在筹集粮草,护送的任务以后就由我们执行。”
谢富贵知道,当今天子是不愿让朱家势力太过强大的,更重要的是朱清忠野心不小,现在朝廷已有不少人被他收买,现在好了,朝廷让清北筹粮,让他监护粮草,平分好处,算是利益制衡,对朝廷日后的威胁少了很多。
朱家算是四分五裂了,朱清北自然控制着“鼎天阁”总部,他把江北的摊子靠给自己的心腹,就匆匆忙忙返回来亲自侍奉老爷子汤药。朱老爷子身子却一天不如一天,某一天终于合了眼,诺大的家业大部分都转入朱清北的手里。
谁又能想到谢富贵暗暗支持朱家老五朱清晓,并很快让其控制住“撑天堂”,后面谢富贵只需坐山观虎斗,看朱家内战。
朱清北死了,朱清晓伤残,朱家从此没落了。最为重要的是谢富贵也终于看到了朝廷的钱粮聚集地,朝廷苦心孤诣二十载,由朱家“鼎天阁”筹集的粮饷足够其八十万大军支用五年,而这,就是突厥挥师南下所最忌惮的东西。谢富贵早在二十年前就被可汗派下来打探南朝,可汗二十三岁初即位,却雄心勃勃,一心想要征服南朝。
谢富贵还是躺在“小艳园”那把披了张斑斓虎皮的太师椅上,品茶,赏满园秋色。他身边的几个妖娆的小妾正互相挑剔着彼此。
“我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今天的子时,‘梅花荡’里的粮草必将焚烧尽绝,明年可汗八十万铁骑将挥师南下,那时,历史将会出现崭新的一页。”
谢富贵醉了,欧阳莫雷看他醉得很香甜,醉得很深沉,就给他灌了一杯刚从云南采摘来的毛尖,第二天早上,谢富贵没能醒过来,第三天早上也是,这以后的变化他是未曾想到的,也未能看到:‘梅花荡’的粮草都安在,不过萧瑟的‘梅花荡’上撒下了许多突厥士兵的鲜血,鲜血刚流出来时是殷红,后来就结成了血块,再后来,来了场秋雨,就什么都没留下来。
看见欧阳莫雷戴上六品花翎是在深冬的某一天,天下着雪,雪花很快覆盖了北方,莫雷骑着一匹键马驰过一条驿道,马蹄踩飞的雪花纷纷后翻。
“醉眼凄迷,冷看江河翻涌,空荡英雄悲歌,尽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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