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山》
第一部 离乡
1.
嗨!好吗?心情怎样?有没有出去走走?
我这里坐标与你刚好有个180度角。北极在北,西海岸在西,绵延4千公里的洛基山脉最美的山峰在窗外。山峰之顶挂着万亿年常驻的冰川,冰川下的雪线,每年都像不堪一击的败军节节后退。尽管天气在变暖,但仍然能时时感觉到寒气的流动,哪怕是在最炎热的夏季。
我叫胡家禾,名字挺士。是当年父母按农村家谱替我交的作业,自打到了北美,我自然有了一个英文名。不过因为我的职业是心理咨询师,所以哥们们都叫我“心理君”。
实话说,我不是作家。但是我现在的确是在写一点文字。我把我的文字叫做“心理笔记”。
在世界的一隅、你们的脚底下,我现在所在的城,全部建在山坡上。这里常年日照充沛、并且雨雪丰泽。
城下有一条几百米宽的野河。之所以我把它叫做野河,是因为这里的河和国内不一样,没有一点人烟气。你印象中的大河里所应该有的渔船或者乌篷船,这里全都看不见。只偶尔会有一两只彩色的小橡皮船飘过,船上有一到两个人,可能会很安静,也可能会有音响播放着特别优美的音乐。船过之处,音波绕着河谷翻转,常教人浮想联翩,心绪不宁。
城里唯一的皇后号游船,只有一层甲板。节假日可以拉上几百游客巡游,却像个怕丢的孩子,只在城下一两公里的范围内左右摇摆一个回合,立马撤回码头,迅速吐出几百个意犹未尽的游人。
河边没有鱼鲜集市,从早到晚河边的木梯和人行小径上,只有做运动健身的人。背着运动水壶的人们挥汗如雨,呼哧呼哧地爬坡、攀登或跑步,也会有人不时地给陌生人送上一个微笑或者一句问候语。
不过你不用太自我感觉良好,他们见到陌生人点头致意只是礼节。如果你试着用你的中式口音去搭话,哪怕你只说一句“早安“,人家也能立即判断出你的英语水准在哪里。在他们眼里,你的口音就代表了你的阶层,因为语言是通往成功的通行证。语言好,不一定在这里能生活好。可语言不好,一定不会有好的工作和生活。
这是一个,能够包容世界上各个国家、各个民族、各个种群的城市。但这也是一个,有很多很多孩子从小被家长们教导,只有自己才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种的地方。
每天早晨,我也在城下这片河谷公园旁边跑步。一边跑着,一边朝四面八方遇到的所有人点头致意。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我发现我可以忘记自己从前是个农村孩子。
在这里,我竟然可以和那些即吃过口香糖也穿过皮鞋的城里孩子一起,被各种各样的人致以同样意义的问候、给予同样深意的笑容。
这里有从未被人为建设损坏过多的自然,走在路上,感觉一切都美好。甚至连风也是甜的。
但是冷,好像你忽然掀开冰柜,冰柜里涌出来的寒气直砭骨髓,哪怕是酷暑当头。
不远的北极,宛如巨大冰箱,又像一个时时朝这里喷吐寒气的白雪巨人。
冷。越是阳光明媚的时候,越能感觉到空气中暗暗流动的寒气。
即便皮肤被晒得发烫了,但从骨头里的泛出来的冷,能让人从心里瑟瑟发抖。
还有风,时而大时而小。
也有雨,说来就来。
越过落基山脉的海洋暖流来了,会有一片暖意。北极的寒气杀将过来,温度瞬间冰点。
即便炎炎春日,阳光明媚,本地白人都已短衣短袖,我依然在腰间绑一条长衫,以备感觉凉的时候穿上。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人和树一样,挪来挪去全都半死不活。要想重新活,必须先让自己重新生。
不过我的心理笔记,没有记录我自己是如何重新生的。因为我开始记心理笔记的时候,已经在河谷上面、城市最热闹的一条老街上,有了自己的家禾心理屋。
《不归山》
第一部 离乡
2.
坐标,180度。北美一座城市。北极在北。西海岸在西。洛基山脚。闹市中的老街。南有大学府、北临市政楼,后有穿城而过北沙河.....
家禾心理屋,隐在一座青砖老式二层临街小楼里,门口挂着华人易经学会的牌子, 周边环绕着各种各样的华人商铺.....小楼的走廊里,有几间草药铺,因此到处弥漫着草药香。个别商铺门前,依然明暗闪烁着老式的霓虹灯,好像是张曼玉的花样年华的取景地。
在我们这个星球,有人的地方就有中国人的痕迹。而且越是大城市,中国人越爱扎堆。所以,像我这样一个顽固地每天必吃中国饭的乡下人,窝在这样一座充满中国气息的角落里,常常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觉。
心理屋的隔间玻璃窗贴了反光膜,西北角的面落地窗临街,从屋里面可以看到外面形形色色的人流穿梭往来。
心理屋每天客满。人类与情绪健康有关的疾病不下200种,并对应着人体的每一个器官。大部分人在情绪状态不佳的时候,是用攻击自己的器官来消化负面能量。常常消化系统、皮肤和性器官是被自我攻击的重灾区。
今天预约的第一个女孩,我对她满脸的痘痘印象很深。
在她抱怨自己面部皮肤最近特别不好的时候,我已经猜到她至少还有神经性皮炎。
她告诉我看过家庭医生,家庭医生开始说没关系,不必用药。
她说:你知道吗,这里看什么病都是告诉你是什么病,但是不给药。你说你们是公民免费医疗,不给药省了大家的税钱。我可是留学生哦,我自费的好吧。
她气愤地控诉:不给药。我感冒发烧39度了,让我回家喝水躺着休息。还不是我同学父母从国内带了感冒冲剂让我喝了,才好的。
她捂住脸说:看脸上痘痘越来越多,去找医生,医生给开药了,开的是激素类药。
我告诉她激素药没问题,这和国内很多化妆类皮肤用剂不同。那种为了求效果使用激素不合理,给激素抹黑。这里的激素倒是非常有效的。
她坚持说:没有效果。不仅没有效果,而且用后全身都发痒。
我点头:那你来我这是来对了。
她问:你说我是心理作用?
我说:有这种可能性。
她不屑地两手捂住脸说: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你这人在华人圈里名气挺大,别是绣花枕头。但凡我能在这里找到好医生,我都不会来找你。
她挥舞着手,一会儿拍脸,一会儿拍椅子,手腕上带着一块劳力士限量版的女表,不停地撸来撸去。
见我注意到她的表,她忽然安静下来,换上一副很素净的模样,小声说:嗯,劳力士,我妈说要低调。
我嘲笑道:有没有觉着你自己的每一句话里都有刺儿?
她一只手捂住嘴,问:我有吗?
我点头。
她忽然笑了,说:我现在有点服你了。
我说:你平时说话更刺头是不是?
她抿嘴点头。
我问:你知不知道原因。
她摇头回答:知道就不来找你看病了、
我用一句很流行的话解释给她听:你说话这一堆堆的刺,全是你小时候藏起来的委屈。
她忽然瞪住我。
我说:几乎所有的孩子对父母都有着不敢承认的怨气。
而你,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真实的你,都藏在你的情绪里。
女孩眼圈红了,告诉我:父母不爱她。
她忽然激动起来,一边摔打着桌子上的文件夹,一边说:你看你看,名牌衣服,表,留学。。。。。都是他们花的钱。可是他们有钱,给我花的只是一个零头。
我没有父母,你知道吗?钱就是我父母。不能说
女孩大声诉苦:其实我在国内能考上大学,但是他们嫌我考不上名牌大学,他们的面子不好看。所以就让我一个人出来受苦。我现在学的这个破专业还不是我喜欢的,是他们帮我定的,说能将来能帮他们打理公司。这破专业是我这样的女生学的吗?我们班只有我一个女生啊!
你恨他们吗?
我就是恨他们!我都当面告诉过他们我恨他们,可是他们不信。
所以你就让自己长痘痘,让自己变得难看。你以为这样会让他们没面子?
女孩惊奇地又一次捂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我:你是说我在自残?
我点头:类似吧。
她忽然眼泪汪汪:可是我不想长痘痘。
我说:那就先解决恨自己父母的病因。
可是他们不爱我,他们只爱面子。
我把镜子放到她眼前,她顽固地拨开。
我说:你父母是爱你的。为了你脸上的痘痘,他们为你预约了本城所有能够预约的医生,我只是其中的一个。
女孩抹了眼角的泪。说:我现在有点开心了。
我说:你父母已经为你交了几年的费用。只要在你在这个城市,你写心理问题我全部负责。
我把名片给她:有需要随时CALL 前台预约,如果紧急也可以直接打给我。
她伸出右手和我对拳,我习惯性地出了左手。
女孩含着眼泪笑着叫到:你是左撇子。不行不行,换另一只。
我换了另一只手,我们两个才完成了对拳的动作。女孩的力气很大,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拳,正好打到我的老伤,我暗暗地吸了一口凉气。
女孩站起身说:家禾哥哥,我妈小时候也是左撇子,但是每次她用左手写字老师就打她,现在她都是用右手了。
我左手握着右手臂,尽力让面部表情自然。
女孩出门时又特意转回来说:家禾哥哥,左撇子也能改过来的。
我满脸堆笑地说:谢谢!
女孩轻松地走出去。我抱着胳膊跌进沙发,小心翼翼地用用左手,给右臂按摩。
《不归山》
第一部 离乡
3.
坐标:魔都。西郊。校医院。化验室。
我疼得大汗淋漓,右手侧骨骨折。
从护士手里接过化验单和相片,艰难地回到医生的办公室。医生扶我坐下,说:不严重,是轻微骨裂,需要做一个微创手术。
那时硕士刚毕业,还没找到工作,晚上睡觉依然滞留在学弟们的宿舍里瞎混。
去码头货场装卸,用力太猛,伤了胳膊。
不敢跟家里父母说没工作没钱,连女朋友都不敢告诉。
手术费5000,学弟们一共凑了2000,找到校医院,好说歹说,同意给做了。但是实在交不起那400元的麻醉药,准备硬挺。
这时米尔满头大汗跑来了,抱着我哭。
医生说别哭了,快交钱吧。
我说:别。医生,她是我同学。
米尔狠狠甩了我的左臂,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交了麻醉药钱。
米尔是我导师的女儿。是我大学同学。
后来她拿了国外名校的全额奖学金,我和她一起出来了。
以前我有过很多女朋友。
不过现在我只有她,我们还有个五岁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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