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爷爷佩着大红花,拿着大红的录取通知书,身后敲锣打鼓,在破旧萧条的县里游行了一天。
谁都知道,那年,我们那个穷乡僻镇,出了一位大学生—爷爷是第一个上大学的人。而且,那传说中的大学,还在京都。
那年的爷爷,只有18岁。
奶奶是穿着大红的袄插着大红的花梳着黝黑光亮的髻,被大红的轿子抬进爷爷家的。奶奶长爷爷三岁,长辈说:女大三,抱金砖。在爷爷揭开她头上的大红盖头之前,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爷爷接受了这一场在我看来完全不可思议的包办婚姻。在那个年代,破旧的农村孩子不要说上学,就是大字都不识几个,到了十七八的年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爷爷是孝顺的儿子,他不想在外求学的过程中家中的父母没有人照顾,膝下凄凉。
奶奶是完全一个字都不认识的传统的农村女人,以孩子为圆心,丈夫为半径的日复一日。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婚后,爷爷揣着自己的梦想抱负还有薄薄的荷包,穿着平整的中山装,戴着圆框的眼镜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
那时候爷爷家倒也殷实,听妈妈说她过门的那几年,二爷把铜钱用独轮车一车车的拉出去买废铜。
年少的爷爷来到了梦寐以求的燕园.那个年代,中西方文化融合并冲突着.爷爷如饥似渴的吸收着古往今来古今内外的甘露。
爷爷用俄文朗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用英语背诵《论持久战》,在燕园的小桥流水里吟读《李太白全集》,在夕阳湖畔钻研《世界史》与《资本论》,在报刊上挥洒激情与才华。
现在在我看来,爷爷的才情,是我们这些儿孙后辈无法超越的.我也终于想起我上初中的时候爸爸总是喜欢我郎读英语课文给他听,每次他听完后都说,你爷爷读英语原著的时候就像自己说话一样自然流利。
原来,在爸爸心里,爷爷也是无法超越的。
如花般美丽的奶奶在家照顾着已经出生的大伯二伯和爷爷的父亲母亲弟弟,爷爷敬重她,感激她。奶奶没有名字,爷爷为她取名叫雪。
爷爷的世界富足,安稳。然而世态,却不和平.
爷爷进入燕园的第三年,红军转战陕北,怀着年轻人的一腔爱国热情与报国抱负,爷爷不顾祖爷爷的阻拦放弃了还有一年就功德圆满的学业,随一大帮热血青年去了陕北。
爷爷的才情,也许就注定了他一生的与世无争淡泊宁静,也就注定他想扛着机关枪冲前线的抱负在陕北化为泡影。
爷爷被指定作了一名文书。
我看着爷爷留下的留言册与相册,是他昔日的燕园同窗的依依惜别,还有燕园古老庄严的建筑下爷爷神采奕奕的年轻脸庞。我也看到了穿着军绿的臃肿棉袄面色淡然的爷爷,后面,是陕北那黑黄的窑洞和枯黄的枣树.
后来,红军继续前进,爷爷留守后方,被派去甘肃天水,做了一名教师。
我曾很困惑,爷爷对未能完成的学业,到底后悔不后悔,直至我看到了一本破旧的笔记本的扉页上,用羊毛小楷写着:山高月晓,水落石出,而江山不可复得焉.
《赤壁赋》里的句子,用在这里,我却感到了深深了凄凉。
那这是不是爷爷在延安呆了那么长时间却始终没有入党的原因吗?我不知道。
甘肃天水只不过是爷爷生命中的一个驿站,然而,在这个驿站里,他却遇见了他这一生中最美丽的东西。
在这里,爷爷遇到了他的高山流水。
年轻不得志的爷爷,拼命的在报刊杂志上把自己的才华当作一种发泄,他即是再淡定,也不甘心就这样一辈子。就这样,她们认识了。也开始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美丽爱情。
女孩是个喜欢文学和书法的人,和爷爷志趣相同。那时爷爷人生之中的第一段爱情,我相信,是爷爷爱得很投入。投入的他都忘记了他已经有了妻室,忘记那是个禁封自由禁封爱情的年代。
我总在猜想那个女孩子,抑或说是老奶奶年轻时候的容貌,她一定有美丽的大眼睛,她一定有粗长的辫子吧?可是爷爷在那个时段留下的许多照片,都是两个人的合照却被剜去了一半,只留下爷爷一个人形单影只了。我细心的在一张照片上爷爷的肩膀边发现了一撮没有被剪干净的头发。那张合影的背景是苏州园林。
我想,那一定是爷爷这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
只是这段在当时或是现在都貌似不合理的爱情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它本身的不合情理还有当时强大的历史背景,注定了必定不会长久。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家里的奶奶终于得到了一些只言碎语,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爷爷,带着奶奶三伯还有只有三岁的我爸,直奔着天水去了。
离婚,在当时是绝对不容许的.再者上面有已近古稀的双亲,下面,是四个正在成长的孩子,还有为自己付出了十多年的发妻。
那次祖爷爷和奶奶他们回家之前,在天水留了一张合影,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奶奶,矍铄的祖爷爷,而年幼无知精古怪精灵的爸爸,坐在表情漠然的爷爷怀里。
所以,最终的胜利者是属于奶奶的,这也许也是当之无愧的。
爷爷的那些信件都被付之一炬,那些照片,是爷爷私藏起来自己处理掉的。在爷爷用剪刀剜去一张张照片上那个清丽的女子时,我知道,他也剜去的,是他这一生所有的爱恋。
这段爱情,也就成了爷爷这一生中最后的爱情,从此以后,便绝迹了.
由于祖爷爷和奶奶的大张旗鼓,爷爷也为他的爱情付出了代价。他被停职了五年!五年,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正在他的盛年,他可以去做多少事情,可是这五年,爷爷回到荒凉的陕北,听着信天游,以羊为伴,日复一日.在这五年里,他都想了些什么呢?他的大学,他的梦想,他的爱情,他的家庭,或者是,更多得更多。
奶奶是传统的女子,从始而终,她回到家里,不计前嫌的照顾一家子的人。
爷爷,他是感激奶奶的,从始至终.
也许,也只有感激.
“山高月晓,水落石出,而江山不可复得焉“,他的大学,他的梦想,他的爱情,他的家庭,还有他的遗憾.
五年以后,爷爷从陕北调回了天水,又从天水调回了陕西。他已是四十岁了,爷爷说,落叶归根。
爷爷在故乡的一所省重点里为人师表,再也没有过什么波折和风浪,最多的,就是那扎成捆堆成堆的荣誉证书.
人说,六十而知天命,爷爷在四十岁都知天命了,他再也无所求。他桃李天下,似乎参透了他这一辈子的归宿。
六十岁那年,爷爷光荣离休。他谢绝了省城领导为他安排的优越的条件和职位,回到了农村的家,在家乡的一所高中做校长,却乐此不疲.
爷爷俨然已经成了一位慈祥的古稀老人,膝下儿孙围绕,与旧时同窗书信来往,练字看书,和奶奶做做家务浇浇花,偶尔见见慕名拜访的客人,就是他天伦之年的全部。
爷爷的院子里鸟语花香,爷爷的书房里藏书无数.我曾经见过年老的爷爷在一个很厚很厚的本子上写什么东西,字迹很草,可是在整理爷爷的遗物的时候却没有发现那个本子。
爷爷在燕园主修的是历史研究,他写的东西,他也许不想被人发现。
很多次,我推着轮椅里的爷爷,他望着北边的群山深深的凝视,我想,那里,一定是有他最最想念的东西.
爷爷曾经的那些辉煌,那些成就,那些遗恨,那些想念,现在都已经随着岁月的逐流伴着一屡轻烟在地下永远的沉睡了,直到再也无人想起。只是,在我心里,爷爷还有他的那些往事,永远都是一个神话,一段传奇。
下一次回家,去爷爷的坟头,一定再培上一抔土。
(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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