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野性还剩多少？

　　多年前在旅途中读了《读者》上的一篇文章，题目似乎是“你的野性消失了吗”。开篇就是一头狼的故事：有一只很瘦弱的狼，被猎人捉住后，和几只高大雄壮的牧羊犬关在一起。猎人旁观片刻，见牧羊犬们对瘦狼极尽威胁和攻击之能事，而瘦狼瑟缩在角落，毫无反击之意，于是放心离去。待一两个时辰后回来，发现牧羊犬统统死绝，瘦狼端坐在尸体中间，从容大嚼其肉。

　　另一个故事是个很牛逼的某公司高管（虽然在我看来有些装13），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佯装求职者去四处应聘并参与激烈的PK面试，收获了众多HR求贤若渴的目光之后得出结论：我的价值仍然在，我的野性没消失。

　　《读者》上不少文字带有煽情式虚构的意味，然而这篇无论虚构与否，多少都让人心怀激荡，虽是多年前读的，至今记忆犹新。大约是因为这篇文字与潜意识中某种倔强的物质不谋而合的缘故——这种物质与生俱来，或深或浅潜伏在你的体内，当你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的时候，你已经在使用它了。

　　我想它就应该被称作“野性”。这个词我在后面会多次提到，所以不妨在这里先给它一个定义——野性是一种永不屈服的生性，是一种挣脱羁绊的本能，是动物与生存环境博弈时必不可少的素质。

　　野性与智商和情商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高智商和高情商的人类懂得如何运用它摆脱困境，把它称之为“勇气”，并赋予其相应的实力。

　　拜父母所赐，我的求学历程比较顺利，从幼儿园到博士毕业，基本没受过什么挫折。毕业后从一个象牙塔直接跳进另一个象牙塔——在上海一所不错的高校里谋了份教职。工作伊始，主要任务是帮老板组建实验室，从此推销员络绎不绝来拜访，大公司的或者小公司的，卖仪器的或者卖试剂的。他们每个人都西装革履，发型纹丝不乱，脸上挂着职业的微笑，用谦和得近乎低三下四的口气询问你是否需要什么，期间捕捉你的每个表情和神色，仿佛小心翼翼打开一本绝版线装书，试图从字里行间发现他们能抓住的任何蛛丝马迹。

　　在整个实验楼里都能看到他们。没有既定客户时，他们会逐个房间有礼貌地敲门进去，轻声细语问房间主人是否需要为心爱的实验室添置一些什么。他们能驻足反复研究很久走廊里张贴的各个课题组的介绍，从老板们的研究方向推断他们需要怎样的仪器设备或者试剂耗材，以便推销时有的放矢。每个细微发现都会让他们如获至宝般兴奋，即使他们可能完全看不懂那些专业术语。

　　我经常看到有推销员被老板或者同事斥退，点头哈腰神色黯然地离去。有时正逢项目申请的紧张时期，deadline近在眼前，时不时敲门而入的推销员的确很令人烦躁，耐心差一些的，免不得将他们吼出办公室；略有涵养一些的，会在门上贴一个大大的警示纸条：“谢绝推销！”

　　然而这些都不能阻挡推销员们的脚步。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走出办公室，总会看到那些拎着各种资料袋的身影——在走廊里或徘徊，或驻足，或阅读，或记录，或敲门，腰背偶尔直起，偶尔弯下，能屈能伸，脚步依然不停。

　　同事们不会想到，我在这所高校里工作十多年，一直以来最钦佩的不是众人仰视的院士泰斗著名教授，更不是望尘莫及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而是这些推销员们。那些功成名就被众星捧月的人，不管做出怎样的成就，你都不能肯定其中有多少是他们自己汗水的付出、又有多少是充满马太效应社会的慷慨赋值。那些易被忽视的底层人士，他们的尊严和地位轻易就被人践踏，他们前进的每一步不会有人在意，他们说出的大部分话语不会被人重视，然而在弱肉强食的生存旷野里，他们总能抢到属于自己的肉食。

　　这些顽强又执着的人们，从未想过屈从于世人的目光，或许仅仅只因为他们多了一些野性。连他们自己都未必知道，野性是他们可以自由驰骋的资本，甚至能成为傲视一切的财富。

　　我承认我和我的同事们无论怎样都做不到销售员那样的顽强和执着。在象牙塔里呆久的人，被学位的虚无光环和世俗的虚荣认知宠得高不成低不就，在这个竞争日益激烈的社会里，成为几乎丧失野性的一类人群——躺在事业单位编制的摇篮内，安心吃着贴着自己姓名标签的那瓶奶。不管能不能吃饱，也不管奶粉里有否三聚氰胺，总能有的吃；如果乖巧顺从，吃一辈子或许没问题。野性在这里根本就是多余的东西，还有可能会惹麻烦。

　　在不明就里的外人眼中，这是让人艳羡的一种生活，据说过去现在以及将来，这样的位置始终令人趋之若鹜——那可是事业单位的编制哎！君不见，环卫应聘排长队，一抓一把硕士生？

　　我的恐惧感却与日俱增，眼睁睁看着体内野性在流逝，仿佛看着自己的羽翼被剪短而无计可施。在一个排斥野性的环境里，越没有野性的人，活得越舒畅。没有人不想活得舒畅，包括我在内；但并非所有人都甘于放弃野性，也包括我在内。如果有一天野性消失殆尽，而又必须被放逐旷野的话，该如何生存？

　　或许这一天永远不会来，这象牙塔够坚固也够牢靠。然而工作远远不是生活的全部，纵使工作无忧，生活中仍充满挑战，不在这里就在那里，躲不开也绕不过。挑战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面对挑战的勇气。

　　如果你注定是一匹狼，就不该任由自己被驯服成一条狗。在旷野中自由狂奔，在狩猎时凶猛拼杀，天生天养，自给自足，这才是狼的宿命。

　　递交辞职报告那一刻，仿佛一种返璞归真的力量在觉醒，回归的还有久违的安全感。离开摇篮，走进旷野，哪怕外面的风雨比想象得更大，哪怕要承受几十倍的心理落差，迈出去的每一步都是积蓄力量的过程，而我相信这种力量会伴随终生。

　　新工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司，给了一份不算低也不算太高的薪水，一切社保缴纳事宜都根据国家规定办事，该缴的一份不少，也一分不少，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我特意提到这一点，是因为此前在同事中暗地流行这么一种思潮：外面的企业多么多么残酷和可怕，企业老板如何如何剥削压榨，工作非常非常不稳定，走出体制的风险简直不亚于《僵尸世界大战》中以色列人走到高墙外。

　　企业的确是个跟事业单位不同的地方，这里存在一切你能想得到的丛林法则，同事远不及以前的单位那样稳定，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而我的感觉却很不错，因为这里是个相对公平的竞技场，只要你对他们有用，他们就会让你继续发挥作用。你的实力就是你的保障，安全感的开关就握在自己的手心。

　　站在熙熙攘攘的地铁里，和人群一起挤挤挨挨奔向下一个目标车站，在摩肩接踵中体会这一种真实的生活和现实的存在。工作不管在哪里都一定会有各种不如意，机会和困难永远肩并肩在迎接你，还可能会有从未遇到过的纠结和难堪。你甚至会被撞个趔趄，或被人群挤到一边；你会遇到不守规矩的人加塞插队，也会遇到贼人偷走属于你的东西，只留下你在原地无助和茫然。无论遇到什么，当你咬牙捱过去的时候，谁也夺不走你骨子里迸发的骄傲，那是野性带给你的光辉。

　　应该相信，旷野中不止有疾风骤雨，更多的是鸟语花香。经历过疾风骤雨的无情抽打，会更珍惜鸟语花香带来的安宁。

　　而你呢？你的野性还剩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