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蓝色头发的姑娘

        那个蓝色头发姑娘，今天坐在我对面。

        不管我是出奇的起了个大早，还是拖拉到最后一刻才狂奔出门，我都能见到她。

         20分的地铁

         28分的地铁

         36分的地铁

         她总是顶着一头雾蓝色的短发，背对着我站在前面。从来不低头看手机，从来不左顾右盼，耳朵里塞着耳机，直直的站着。跟我一起到站，跟我一起换乘。她总是站在车门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

         太奇怪了。

         我每天都盯着她蓝色的短发，我从来不敢上前搭话。因为我怕她并不是什么姑娘，而是我疯了之后的臆想。那样搭话的我就被别人发现了。

         我疯了，这件事并不稀奇。我很久以前就疯了。

        在我第一次摸到晚霞的时候，我开心的晕了过去，睁眼天已经黑了，我躺在地上。晚上我告诉妈妈，我的发梢还沾了一点云，我想留着它，可不可以明天再洗澡。妈妈说我是个不爱干净的孩子，洗掉了我头发上的梦。

        我有很多盒水彩笔，我只带着那只天蓝色的，为了放学回家的路上，可以给暗下来的天空补上颜色，就在远处天空和远山交接的地方，那里很容易褪色。这是个很大的工程，所以我的天蓝色水彩笔用的很快。有一次天空越来越暗了，但是我的彩笔真的没有颜色了，我拿了同桌的水彩笔冲出去，她抓住了我，我一边挣脱一边说，天空的颜色要消失了，我要去补色。

          然后我就疯了。

          我其实不太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疯了，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欣然接受了。

          没有人排挤我这个疯子，因为我偶尔会拿一只彩笔给一个人，告诉她，你的颜色变淡了，补一补吧。所以我反而总是被孩子们拥住，大家都开心的问我这个疯子，自己是什么颜色的。

          长大一点，我不敢再明目张胆的给天空补颜色了。我只是注视着落日，注视会让它落的更慢，散的更远。

          我被单独分在一个宿舍，我觉得寂寞，所以养了一个长发的小姑娘。小姑娘睡在窗台上，很爱跟我说笑，她笑起来像是空心骨头敲击的声音。

          有人听到我在宿舍自己一个人笑，我的小姑娘被发现了。她们叫我的小姑娘“小倩”。来看小倩的人越来越多了，她们总是来到我的宿舍，嘴里喊着小倩，却拿眼睛瞟着我，小姑娘觉得很吵，在一个有风的晚上告别离开了。

          小倩走了，她们也没有失去热情，她们继续传播着我神叨叨的故事。我凌晨三点经过一楼，她们说我梦游，我只是睡不着在楼道散步；大爷晚上清教学楼，我没有出去，她们说我喜欢待在黑暗里，我只是在桌子底下睡着了；她们扒出了我给人补色的故事，争着抢着问我看到颜色是什么感觉，其实我是闻到的颜色。

          我终于知道疯了是什么意思，就是被人无穷无尽的误解，我很讨厌这种感觉。所以我隐藏了我疯掉的消息，对所有人说我长大了。

          我开始避开人群去学校后门闻月亮暖暖的光，早起去操场角落摸风，午休时间靠在教室的窗户上悄悄跟路过的小羊说话。有一个男孩子发现了蹲在书桌下的我，他说我很特别。

          他注意到我摸风的手指，注意到我闻光时的微笑，他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了他关于触摸晚霞的故事。他说，多可爱的梦啊。

          我着急，我说我摸到了，我抱到了，我的头发上粘到了。他说你这么好的想象力该去写小说。

          跟他在一起了，我几乎没有再疯过，我开始在“奇妙”的经历前加上一句，我“梦”到了……，再后来，我几乎“梦”不到了。

          他走后，我又常常梦到“他”，“他”站在我身前，“他”坐在我对面，“他”张口说着不符合他性格的飘渺的句子，“他”就是我。

          有一次我坐了反方向的地铁，蓝色头发的姑娘还在，我一路盯着她，感觉有点温暖。

          我跟在那个姑娘身后，她一路带着我走到火车站，我像是闭眼行走。因为我知道，这个蓝色头发的姑娘也是我。“他”从梦里跑出来了，顶着一头鲜艳的蓝发，抽离到了清醒中。

          梦里没有“他”出现，我开始睡得安稳，我开始试图迈步。我从过去的泥潭一点一点踏出来，浑浊的泥点临空的瞬间变成清清亮亮的水珠，我恢复了视力，恢复了嗅觉。我开始闻得出什么味道让我想要靠近，谁的味道让我厌恶。

          那天我欣喜的看见，那个蓝色头发的姑娘，变成了粉色的头发。依然那样站在我身前，让人雀跃的粉色，像是在庆祝我又彻底疯了，我欢喜的盯着她，我知道那是我自己，我喜欢我自己。

          但是小羊没有出现， 月亮不够温暖，窗台没有被风吹来的精灵，我准备好的插座也没有等到来充电的萤火虫。我似乎依然跟世界隔开着。

          我常常趴在窗台一直等，我打开窗户趁着大雨弹琴，我什么都没等到过。我只有那个粉色头发的姑娘，除了她我什么都看不到。我开始担忧，担忧她也会消失，所以我不敢再长时间的盯着她，我不敢再靠她太近，我远远看到她，粉色的头发还在，我就敢继续挣扎。

          今天她坐在我对面，我看到了她的脸，她愣愣的盯着车厢一角的眼神跟我一模一样。那个从我梦里出来的自己，今天坐在我的对面，她一定会对我说什么吧。

          我紧张的坐立难安，又不敢直视她。她可能会说：“恭喜你啊，你做的很棒”之类鼓励我的话；也可能会说：“今天的阳光散开的很漂亮”之类没什么意义的话；或者可能对我眨个眼笑一笑。我真的不知道“我”会对我说什么，我自己一向不按套路出牌，可我知道只要她张口，就一定会是惊喜。我一直告诉自己一定要收住表情，我不能有反应，因为地铁上的其他人都还醒着。

           还剩三站，她收起了看向角落的眼神，看了一眼手机。

           还剩两站，她撩起了耳边的头发，令人欣喜的粉色头发。

           还剩一站，她看了我一眼。  她站起来了，她……转身下车了。

           就这样？

           我追下车，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她转头一脸错愕的看着我，眼神从陌生，到奇怪，到厌恶，然后。翻了个白眼走开了。

           她好像不是我。

           我站在人群里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开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想染粉色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