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
古 土
我毫不驯服,不可解说
我在世界屋脊发出我粗野的叫声
——沃尔特.惠特曼
0
是谁如此坦荡把胸膛挺向天空挺向太阳
一声
苍凉而尖锐的声响将用以捆扎的寂静割断
大地徐徐展开空旷徐徐展开
然后 无声 无息
1
这时
那个母亲死后仍能茁壮成长的婴儿哭了
风带来杀戮的消息又把血色叠进无人记载的历史
一夜之间人们忘记一切只记得预卜明日的梦
草色青青狼群嬉戏马尾微斜羊在反刍书页
太阳曾支在两山之间犹豫升起还是坠落
月亮也曾在这里静卧
然后 我来到
倒下的群山和站立时一样高大
静静睡着和静静醒着毫无区别
往日的血痕已布满点地梅最后的回望色彩斑斓(注1)
记忆在山的腋间沉睡为冰川
一片雪白几乎看不出曾经哀号曾经流血
直到活着的女人把雪莲花瓣夹在腿间
拒绝哭泣拒绝抽搐除了零星的地震
过滤泪水沉淀悲伤把太阳湖生在这里(注2)
献出了儿子的母亲一代代走进干燥的大地
献出了母亲的儿子喊声没有回音
出鞘之剑在苦咸的西北风里锈蚀而尽
只剩下剑柄被手心的汗水浸透
在残忍的四月暗夜一年一度梦见发芽(注3)
祖父须眉上的冰雪一直在消融
但我没见过真正的遗容
冰柱仍在滴水仍在哺乳大地
千里之外沃野千里
2
没有树木没有麦穗的世界如何让我面对
没有父亲没有爱人的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一千匹骏马中谁是我的坐骑
一千座雪山中谁是我的兄弟
记得吗我曾用响亮的声音呼唤过你
但下游的雨伞纷纷张开颤抖着拥抱在一起
而我无人拥抱不需拥抱而且蔑视拥抱
这世界早已失聪却总在云端之外
受伤的鹿狂奔着早已藏匿于悬崖之下
与一只寻觅午饭的狼面面相对
看着我咀嚼华夫饼干它扭头而去
伙计 我唯一的错误在于有高傲的祖先
无论在雪线之上还是雪线之下注定孤独
无论在山头还是在山脚只有枪声
星星蜜蜂般卷成一团从头顶飞过
甜蜜不属于我让宁静属于我
“但是除了太阳,一切都已沉没”(注4)
人群随着海水长途跋涉远避低谷
穿透云层的利剑也刺穿了我
黑鹰盘旋时针盘旋而所有往事凝固
让我抚摩岩石的冰冷和火烫
让我昂首饮雨低头沉思
独立于车水马龙之外远离被装订成册的幸福
地理书找不到我地图册找不到我
这语种只有我一人使用
剩下的只有聆听
我听见仍不平静的历史和即将诞生的胎音
我听见时间的利器在时间里磨砺得如此锋利
我听见
淘金者的镐头与骨头咔咔碰响(注5)
人们啊 当你们看见我的心
你们只惊眩于金子的闪光
而对他的来历一无所知
他们在远处用神话谈论我
3
正午时分
当太阳拉开满弓
当我第一次舒展面对自身的辽阔(注6)
地球的敏感部位似乎没有红晕没有抚摸的痕迹
世界通向我的吊桥颤颤悠悠不时有木板下坠
无法目睹我的全貌
就像从被狼和雕咬噬过的残骸堆上
想象一头公牛
因为生于比高原还要高的地方
因而比美丽更加美丽
该用什么丈量
用庞大的野牛还是用精巧的红狐
我的心正如我的外形
有羚羊的草坡也有绵羊的牧场
温驯的白唇鹿在雨夹雪中沉默
狂暴的野马在雷鸣时用鬃毛拂灭电闪
肩上常常是微笑的雪花和哭泣的雨水
心中常常是奔走的河水和守望的湖泊
群鸥翔集使高山转身注视
这样的感觉让我伤痕累累因而更为优秀
这样的爱和这样的恨让我无以复言
这就是风沙
抖动的现实吹起曾经折戟沉沙的历史
重新将冰雹和沙砾搅拌在一起
奔走着舞动着撕打着呼号着
翻滚着向新的星球飞去
这就是飞雪
在时间之马和空间的大氅之上飞舞
让所有的眼睛空茫凄迷
在马蹄与地面之间咿咿吟唱
让所有的耳朵跌落为地衣
之后 只有顺着粪迹寻找去向
4
在另一个世界被追逐的灵魂急不择路
逃向这空旷地带气喘吁吁
在月亮即将落下的时候
他们的气息才开始安定
翌日的清晨里他们洗过脸的河水
红而又红
来这里与我相会吧
所有的神祇所有高尚的心灵
在明净的天空下作一次畅谈
在你们被追逐的道路上遭遇了什么
在我还没有醒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草原之上翻滚于天空的云团
那正是我灵魂的形状
天空之下奔腾于大地的野牛群
那正是我灵魂的形状
来这里与我相会
5
是谁在地球之巅如此静穆地
承接过风暴、雨雪、丽日和幽蓝的星光
如此空旷如此沉默
讲一种别人不懂的语言给太阳
东南西北的地平线联成浑圆正如我的梦界
已记不得降水记不得火山只记得陨石的降落
所谓沙金是星星的碎片
所谓歌声是心灵的碎片
是谁如此坦荡地把胸膛挺向天空挺向太阳
是谁 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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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点地梅,为高原苔藓类植物,生于海拔4000米以上地区,其色彩、图案十分精美。
(2)太阳湖,为可可西里众多湖泊中的一个,在布喀达坂峰与马兰山之间。
(3)化用艾略特《荒原》句。
(4)拜伦《哀希腊》句。
(5)可可西里曾经每年有成千上万的淘金者。
(6)化用美国诗人Theodore Roethke诗The far field中“一个人面对他自身的辽阔”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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