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呐,越王这人不好相处。
越国宾馆里,文种一边收拾着床铺,一边听着范蠡坐那絮叨,他倒觉得勾践挺不错的,白天接见他俩时非常讲礼貌。
那咋办,咱们回楚国去吗?
文种也坐了下来,他端起茶杯望着小自己几岁的范蠡,这家伙的神情语气总是那么平淡,简直和他师父计然没啥两样。
回去干啥!你当你的县令,我做我的无业游民吗?
文种笑了,他知道范蠡已经拿定主意了,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同事们嘲讽他不跟领导混,而是跟个盲流打得火热,文种看见了他们看不见的东西,所以佩服范蠡能看见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既来之则安之,关灯睡觉吧。
吴越,世仇。
越王允常被吴王阖庐暴揍,临死前叮嘱儿子报仇雪恨,勾践继位之后厉马秣兵,一箭射穿阖庐的脚后跟,夫差眼睁睁看着父亲血流不止而死。
夫差继承了吴国王位,还有伍子胥和孙武这些大杀器,他在摩拳擦掌准备为父报仇,勾践也想乘胜追击灭了吴国,仇恨和荣辱积累的竟是如此自然。
胜也好,败也罢,被命运选中实非常人所能承受。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文种和范蠡从楚国来了,有人说他俩肩负着秘密使命,帮助越国牵制吴国来缓和楚国的压力,也有人说他俩在楚国难以出头,跑到越国来实现人生价值。
无论哪种动机,他俩面临的问题是相同的,如何才能够走进越王的视野,范蠡劝说勾践不要发兵攻吴,因为他看到了越国整体实力不足。
臣闻兵者凶器也,战者逆德也,争者事之末也。阴谋逆德,好用凶器,试身於所末,上帝禁之,行者不利。
勾践,或是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或是要释放压抑已久的愤恨,他对还是编外人员的范蠡说道:你丫闭嘴。
开战,惨败。
越国精锐被打得支零破碎,勾践收整五千人马退守会稽山,吴国的铿锵鼓声在夜风中荡漾着,须发散乱的勾践逐渐冷静下来,他走到范蠡跟前躬身说道:我没听你的意见才落得如此下场,请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范蠡平静地望着越王,长颈鸟喙,他不喜欢这样的人,却又不得不依靠这样的人,好像各有所长的人结合起来,才能做出点不同凡响的事情。
会稽山被围住了,吴国的军队开始收缩了,范蠡仰望着漆黑夜空中的星光闪耀,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说道:让文种去求和吧。
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卑辞厚礼以遗之,不许,而身与之市。
文种跪伏在吴王营帐前,陈述越王乞求和谈的诚意,夫差脸上带着猫戏老鼠的神情,伍子胥看到要坏菜了,大声喊道:杀越王,灭越国。
文种灰溜溜地回来了,勾践急得要杀死妻女免遭被俘,文种夺下宝剑说还有两步棋没走,咱们给吴国太宰伯嚭送礼,您也得带着妻妾去吴国做奴仆。
伯嚭这人收钱办事,给吴王讲解如何利益最大化,只要同意越王的和谈请求,不光能避免勾践玉石俱焚,还能变着花样羞辱他来泄愤,当然这些是明面上的理由,伯嚭不会说出自己更想打压伍子胥。
吴国撤军了,伍子胥回望着暮色里的会稽山,犹如一根钉子楔在他的心间,叹息道:今不灭越,後必悔之。勾践贤君,种、蠡良臣,若反国,将为乱!
谁跟寡人...我...去吴国做奴仆?
越国大殿之上静悄悄的,众人好像都练起了胎息功,勾践的眼神看向文种,他说自己是羑里的周文王,逃亡翟国的晋文公,躲到莒国的齐桓公,此行去吴国为奴生死难料,或许只有他能鼓舞自己活下去。
勾践点名让文种随行,范蠡站出来说道:四封之内,百姓之事,蠡不如种也。四封之外,敌国之制,立断之事,种不如蠡也。
文种看了看越王,又看了看范蠡,这家伙还是那么地平淡深邃,一句话安排好了工作分配,也将风险转嫁到了自己头上。
一路北上,向死而生。
范蠡告诉勾践学会忍耐,只有忍耐才可能化解积压的宿怨,随行人员宽慰越王不用担心,啥脏活累活交给他们干就行了。
吴王饶有兴致的盯着越王,先让他问候自家的列祖列宗,然后扔片破抹布让他去擦地擦马桶,接着大排夜宴招待范蠡等人。
相比于消灭形体,精神摧残犹如钝刀子割肉,越王和王后在旁边擦桌子抹地,酒席上的越国臣子如坐针毡,唯有范蠡吃吃喝喝不当回事。
勾践,你知道错了吗?
勾践将头深深的埋下去,孤家寡人的恨意飘起来了,即便明白这是吴王的策略,但是作为堂堂越王依然内心发狂。
勾践的身躯在剧烈颤抖,范蠡端起酒杯祝吴王万寿无疆,夫差大笑着让勾践滚出去,晚上给马厩的马儿多喂点草料。
勾践走了,酒席也就散了,夫差轻蔑地扫视着越国臣子,眼神在范蠡身上多停留了会,范蠡依然神情平淡地躬身侧立。
等到吴王走了,众人围过来商议该怎么办,范蠡笑了笑便转身走出大殿,望着远处相扶而行的越王夫妇,在宽阔的广场上竟是如此卑微,他站在这寒冷的暮色苍穹下,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
勾践死不了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整整两年,勾践的孙子样打动了夫差,人和人之间就是这么奇怪,长期相处下来就会发现,对方没有那么可恨或是可爱。
每次看到伯嚭说越王好话,伍子胥就急的吹胡子瞪眼,奈何道理总不如屁话好听,恍惚间,吴王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
拿到释放令那刻,勾践并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说了一大堆吴王仁厚的获奖感言,搞得夫差倒有些过意不去了,勉励越王回去之后好好做人,又转头对范蠡说道:子及主俱为奴仆,来归于吴,岂不鄙乎?吾欲赦子之罪,子能改心自新,弃越归吴乎?
呵呵,算了吧。
范蠡跟着勾践走了,越王是一具清醒的利剑,吴王已经成了糊涂的人王,夫差选择享受虚荣的征服欲,只有走投无路之时才能醒悟了。
范蠡不是个会享受的人,而是个想要做大事的人,他从会稽山被围时抄的底,越王被释放时开始反弹,接下来,就是自己纵横捭阖的频段了。
勾践被雪耻推着往前走,他用柴房和苦胆坚定意志,范蠡洞察着人性的弱点,他用示弱和奶嘴推波助澜,两者合而为一必能掀起惊涛骇浪。
一位在河边浣纱的村姑,被调教成敲骨吸髓的舞姬,青涩变成了妩媚,灵动变成了逢迎,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蒙上了春光旋旎。
西施,肩负起了亡国重任。
范蠡护送西施前往吴国,一路上吸引无数男人的垂涎,这位绝色美人还没走进都城,吴王就已经迫不及待的清空后宫。
西施孤零零地踏上台阶,回头看了眼站在广场上的范蠡,她仰慕的男人竟是如此渺小,嫣然一笑便走进了黑黢黢的宫门。
范蠡的神情依然平淡,或许只有内心明白在假装镇定,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凄凉,随即跟吴国的官员打起了哈哈。
吴王没空召见范蠡,看来这条计谋着实霸道,范蠡打探完情报便返回越国,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十年生聚,十年教训。
越国的国力蒸蒸日上,勾践卧薪尝胆带头表率,文种主抓内政充盈府库,范蠡谋划外事麻痹对手,修筑新城都会留出空缺,向吴国表明不设防的姿态。
两位楚人埋头苦干二十年,从年富力强干到了两鬓斑白,越王勾践将国家大事委托给两人,只是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阴鸷。
可以揍吴国了吗?
不行,再等等。
伍子胥死了,能打了吗?
不行,还得等等。
吴国伐齐,可以偷袭吗?
不行,继续等着。
吴国搞会盟,国内空虚...
干他丫的!
吴师败,遂杀吴太子。
勾践终于挺直腰板了,率兵将吴王围困在姑苏山上,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只是双方位置打了个颠倒,夫差愿意表示去越国做奴仆。
勾践动摇了,想将夫差赐给自己的屈辱还回去,范蠡阻拦道:会稽之事,天以越赐吴,吴不取,今天以吴赐越,越岂可逆天乎?
二十二年就盼着这一天,你这样放弃不觉得可惜吗?天与弗取,反受其咎的危害,你可是亲身体验过的啊。
当年,吴王一念之差放了越王,勾践不愿再犯同样的错误,夫差走投无路时挥剑自尽,他想起了被抛尸的伍子胥,痛哭道:吾无面以见子胥也!
大业,已定。
文种觉得该享受享受了,范蠡却提交了辞职申请,二十多年来帮着勾践做事,依然打心底不喜欢这个人,更何况见过他最为屈辱的模样。
或许,范蠡觉得人生应该奋力燃烧,自己和勾践只是互相成就,文种觉得打拼像是积累家产,等到自己老了就能躺着吃老本。
不同的想法导致不同的走向,文种也不太同意范蠡的想法,却忘了他能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东西,没有跟着走也没有劝他留下来。
勾践为了让留住范蠡,说要拿出一半江山送给他,如果范蠡不接受的话就要定罪,范蠡很平淡的回怼道:君行令,臣行意。
范蠡溜了,给文种写了封信,说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
没多久,文种被勾践赐死了。
数年之后,齐国出现了一位奇人。
无论他光溜溜的去哪里,三年两载就变得富甲一方,一边喊叫着没意思,一边将家产散给穷人,带着家眷换个地方居住,没过几年又是富得流油。
有人说他叫鸱夷子皮,在东海边光着大腿晒过盐,有人说他叫陶朱公,带着儿子种地卖马贩粮食,还有人说他就是范蠡,给自己送过一本《致富全书》,里面记录着养蜂取蜜的诀窍。
其时至九、十月间,天寒百花已尽,宜留冬天所食之蜜,余者割除做蜜蜡...
齐王听说这人如此奇特,想邀请他担任齐国的国相,这人却拒绝道:居家则致千金,居官则至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
燃烧生命,挑战新鲜,或许这就是范蠡吧。
那一年,范蠡的二儿子犯了人命,被关进楚国大狱判处问斩,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范蠡自言自语道:杀人而死,职也,然吾闻千金之子不死於市。
这位驾驭权谋财货的老者,仿佛看透了本源机制的运行承负,他没有动脑筋将二儿子救出来,仅仅只是想让他死的体面一些。
范蠡让小儿子带着千金去楚国,找到老朋友庄生从中协调,大儿子却对此表示强烈抗议,认为当大哥的应该顶在最前面。
你不让我去,想过别人会怎么说我吗?
范蠡默许了,老大前往楚国找到庄生,庄生让他放下金子回家去吧,老大担心庄生收了钱不办事,悄悄住进宾馆等待事情有个结果。
三天之后,楚王颁布大赦天下的通告,释放牢房里所有关押的囚犯,老大看见公告连肠子都悔青了,原来一毛钱不花就能救出二弟。
老大跑去找庄生要钱,说什么不知道楚王会大赦天下,庄生说你送来的金子还在那放着,我之所以收下只是让你安心罢了。
你啊,比你父亲差远了!
老大看到了楚王大赦天下,却看不到楚王为何大赦天下,说服楚王的庄生感到被侮辱了,玩了半辈子鹰竟被个雏儿给耍了。
庄生再次进宫面见楚王,说前晚观测的天象有点偏差,大赦天下的仁德还是要宣扬,但是范家老二目无法纪,家人还砸钱疏通搞得人尽皆知,此人应被当众斩首以正民心。
老大拖着老二的尸首回来了,范蠡没有责备弄巧成拙的老大,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悲苦,平淡地说道:彼非不爱其弟,顾有所不能忍者也。
老大出生的时候,咱们家还很穷困,他懂得生存的艰难,所以把钱财看得很重,养成了能省则省的习惯。
老三出生的时候,咱们家非常富有,他哪里知道赚钱的艰辛,所以把钱财看得很轻,糟蹋浪费也不当回事。
前日吾所为欲遣少子,固为其能弃财故也。而长者不能,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无足悲者。
没关系了,我等得就是这具尸首...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耄耋之年的范蠡在撰写《计然篇》,里面有他贵出贱取,三八价格的商道,还有后则用阴,先则用阳的谋略。
一阵清风徐徐吹过,吹得满院花香引来蜂飞蝶舞,望着眼前超凡脱俗的白发老人,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政商两界叱咤风云。
范蠡:哟,土蜂蜜啊。
一白:是的,我还引用过你的话。
范蠡:你们还是九十月间割蜜吗?
一白:像我这样的落后选手不多了。
范蠡:哈哈,后手亦是先手。
一白:这是你师父教你的嘛。
范蠡:我师父说过时断则循,知断则备。
一白:你知道的这么多,还有乐趣吗?
范蠡:享受乐趣,不如发现有趣。
一白:你觉得什么最有趣?
范蠡:得人之不能得,舍人之不能舍。
一白:这也太难了吧。
范蠡:因为很难,所以有趣。
一白:文种、西施、老二,你还会想起他们吗?
范蠡:情大,道亦大...
一白:来吧,尝尝两千年后的土蜂蜜水。
卒老死于陶,故世传曰陶硃公。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