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得不再次隆重介绍我的甲骨文老师,他弯腰驼背,握着粉笔的手有些龟裂,白色粉尘遍布千沟万壑,我脑海中的体操运动员和完面以后被教练举起,在单杠上无休无止地做脱手飞行,如同 GIF 图片。老师背对我们,飞快写出“脑”字的字形进化族谱,然后用指节叩两下黑板,示意我们欣赏膜拜,他掀开茶碗盖子,吹一吹碗里的浓汤,我闻见气味,鼻毛都结冰了,是莲花胶囊的粉末冲泡成的。
老师接着讲解“脑”字,我们只看右半边,就是笸箩里放着个“乂”,“我思故我在”你们听说过吗,缸中之脑,造字的时候老祖宗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接着,他说“乂”就是一个叉号,一个错误,说明脑海中的思想,或者所谓灵魂,不过是一种错误,天雨粟鬼夜哭,哭什么哭,哭的是你们人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记录下的东西,容不得改一个笔画。
课堂讨论。豹子头班长起身辩论,他说“乂”是治理的意思,说明人的大脑天然混乱,应当归置好,应当科学用脑。头上戴水母帽子的学习委员悠悠站起来,她说“乂”是安定的意思,说明不吃安眠药睡不着觉。班里的幽灵说,“乂”是“无”的意思,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老师点头表示赞赏,同学们很有创新精神。我腾一下子站起身,说“乂”是 X 染色体的意思,老师表示不解,“这明明是有两个分岔的 Y 染色体,你比方说,我身上有两个 Y 染色体,一个有一条腿,一个有两条腿。”我立马认错,老师我其实是想上厕所。
在面盆前洗了把脸,好像五官都融化了,黏黏糊糊烂在手上,脑子里开始想一些虚无的事情。思考虚无恰如思考虚数,灵魂像秃鹫悬在空中瞰肉体,下视丘不由自主逆时针旋转九十度,这完全是下意识的。伴随着脑的旋转,脖颈也会转,右眼珠子会稍稍凸出,你发现两只眼睛感受到的世界的尺寸不太匹配,于是虚焦晃神。想着想着,老师也进了厕所,痛苦地排尿(不是“痛苦得排尿”),我猜是提前下课了,毕竟老师是尿不尽的吉尼斯纪录保持者,能甩第二名一裤腿。
我回到教室,气味不太好,像大象馆,像马戏团。抽象。大象无形。没有人注意到房间里的大象。大象席地而坐。我接着思考缸中之脑的问题——如果把身体看作一个异型的缸子,那废话,每个人都缸中之脑(就像人人皆尧舜);如果“脑”指的是抽象的东西,我们定义为“灵魂”或者“乂”,那么“脑”就是盛放“灵魂”或者“乂”的缸子。有位火箭专家说,灵魂是物质的,物质是守恒的,故而轮回是存在的。这让我想起两年前吃脑花的奇幻夜晚,我是否咀嚼到一头猪的灵魂?那灵魂如同鬼火、如同云雾,在牙缝之间穿梭。
学习委员走到我身边,她语重心长地说,你不能用黄油制成的刀子切黄油,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少油少糖,保重头发。所言极是。她几句话就把我的问题打消了,这背后涉及更深一层的哲理——把问题打断就是把问题打消。她继续给我讲故事,讲她姐姐在回旋镖厂工作的故事。讲到这里不妨岔开一笔,我常听说某部小说是“回旋镖结构”,某个喜剧专场是“回旋镖结构”,甚至我上次听的新年音乐会也号称是“回旋镖结构”,可我完全不了解这结构指的是什么,是回旋镖的形状,还是投出回旋镖到被打到后脑勺的运动轨迹?
水母的姐姐是工程师,每天憋着坏在电脑上做仿真实验,就是为了设计这么一款打消我的问题的回旋镖,使它自身的形状和运动的轨迹保持一致,而她仍然在为更轻便且耐用的材料发愁。
我打断她的叙述,说,纸飞机的形状是不是和运动轨迹保持一致,都是箭头。水母很惊讶,说,你的直觉过人,一下子就解决了一切问题,仿佛连问题这个词都从来没有出现过。很明显,这位不世出的幽默家正在讽刺我。(她可真幽默,能讽刺我的人还没有出世。)
下课铃一直没有敲响,教室里的挂钟也停了,秒针低垂,懒于登攀,没有人知道现在几点。但我知道已经到了坐班车的时间,因为我习惯性开始晕车。我趴在课桌上,想起昨晚熬夜看的电视剧,剧中最后一幕,男主人公迷迷瞪瞪死掉了,死神划船帮他渡过冥河,抵达对岸,手掌摊开收取小费,男人像把喉结呕出来一样吐出一枚银币。这是西人的习俗,在葬礼上,人们还会往死者的嘴唇或眼睛上放置硬币。所以,咬到包有硬币的饺子也不像是一种吉兆。
身边的人吵起来,是豹子和水母,豹子高声说:“你成绩是比我好一点,但我不是一无是处,我至少尿得比你远!”话音刚落,金发碧眼的吉尼斯认证官手握停表缓缓走进教室,老师跟在后面满脸羞涩,一手抱着证书,另一只手忙在裤腿上揩干水分。老外字正腔圆地说,“同学们,你们的老师,再一次打破了自己创下的记录。”
教室中掌声炸响,仿佛一炮把我双耳打透。我头脑中一个问题不剩,如同筷子一把一把折断。我鼻头发酸,手心发痒,鼓掌鼓到最大声,“我爱你我的甲骨文老师,我要为你把巴掌拍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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