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

　　一块路标，蓝底白字，笔直地立在一棵梧桐树下，记录着一个普通的名字：桐花巷。一条黄犬，卧在一树黄绿色的桐花之下，睡得香甜。

　　此时，阳光与流云一同缱绻，岁月与长河一般静好。

　　两个十来岁的男孩玩着警匪游戏，欢声笑语不断。

　　“平望，你再跑这么慢就抓不住我啦！”那个扮演匪徒的男孩在前面撒欢地跑。

　　叫夏平望的男孩扮着警官，拼命地追：“顾景，你给我等着！”

　　他们跑过一栋栋整洁的老式居民楼，惊醒了那只沉睡的黄犬。他们跑过时，风将落了一地的梧桐花扬起，又如雨般纷纷落下。

　　“这些孩子！”梧桐树下乘凉的老人们看着这两人，满面笑意。

　　突然，顾景一脚踩空，摔到地上。当他再爬起来时，却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知所措，嚎啕大哭，却无人搭理。

　　他不知道，这里就是他将来的居所。

　　身后传来了夏平望的声音：“顾景，你快回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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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惊醒。

　　顾景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

　　桐花巷是他的故乡，夏平望也的的确确是他儿时的死党，但久未联系，却也生疏了不少。八年之前，顾景离开了桐花巷，到外地生活。从那之后，他便没有再回去过。毕竟熟人们大都已经搬走，就算回去也找不到想看望的人。

　　窗外的万家灯火只余下几盏，孤零零的。顾景觉得有些怅然若失，却又不明白到底失去了什么。

　　或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于是，顾景请好年假，买了张最近的车票，拎着一大包行李，便踏上了重访故乡的旅途。

　　高铁即将到站时，顾景没头没脑地发了条朋友圈：“我到底是为什么才回来的呢？”他想了想，设置为仅自己可见。

　　走出高铁站，迎接他的却是一派完全陌生的景象。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没有小贩推着车，兜售热气腾腾的饭点；曾经的那些低矮建筑，也被拆掉大半，留下的那些不是成了景点，就是等待拆迁。只有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烂。

　　顾景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心头猛地一紧。

　　他叫了辆出租车，说要去桐花巷。

　　上车后，司机和顾景便有一茬没一茬地聊了起来。据司机说，因为桐花巷实在是太过老旧，很快就会被拆除。桐花巷的废墟之上，会建一条商业步行街，还叫桐花巷。

　　“这样啊……”顾景握了握手中的钥匙，似乎沉默了不少。

　　对桐花巷的不舍，竟化作对决策者的憎恨，在他的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对顾景而言，桐花巷意味着童年，意味着心灵的归宿。

　　车窗外的繁华渐渐褪去，褪成一张老旧的照片。

　　桐花巷，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习惯了都市的喧闹。再次回到桐花巷时，竟感到几分苍凉与破败。防盗窗上的铁锈随着雨水，流到洁白的墙面上，久而久之，竟成了数道褐色的泪痕。杂乱而又茂盛的草木之中，隐隐的透出了数股荒凉之气。

　　顾景有些神情恍惚，用微信付了款，带上行李，便下了车。

　　此刻，金黄的阳光让梧桐树上的每一片绿叶都闪闪发亮。梧桐树下，石桌之上，布满苔藓，不见老人们的踪影。巷道一如既往，干净宽敞，却唯独找不到聚在此处玩乐的孩童。

　　好一派物是人非的模样。

　　对桐花巷而言，顾景是个缺席了八年的过客。而这八年里，已然沧海桑田。顾景重重地叹了口气，走向了故居。

　　他走了一小截上坡路，又禁不住回首眺望。

　　远处的闹市，繁华依旧，生机勃勃，衬得如今的桐花巷更加颓废而荒凉。如同一位垂死的老人。他寂静地躺着，等待最终的结局。

　　顾景不愿久留，便转过身去，匆匆上了楼。

　　没了打闹的孩童，没了乘凉的老人，没了故人的轻唤，也没了亲人的问候。记忆之中越是温煦，眼前便越是凄凉。然而，就连这仅剩的凭吊之地，也将不长于世。

　　顾景总是认为，故乡一直都在那里，随时都能回去。

　　但八年之后。他再次归乡，却发现时间并没有等他，哪怕一分一秒。

　　终于，几滴泪水落下，砸到地上，碎成万缕银丝。

　　没了再去故地重游的勇气，顾景失魂落魄地回到故居之中，草草地收拾了床铺，倒头便睡。

　　顾景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

　　此刻，夜已深，窗外却灯火通明，传来了爆竹声响。而客厅之中，更是喧闹无比。顾景心下生疑，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点开日历。

　　2012年1月22日，腊月廿九。

　　这是他在老宅里度过的最后一个除夕。

　　因为好奇，顾景缓缓地走出了卧室。灯光暖黄而明亮，竟有那么一刹不太习惯，眼睛被晃得有些疼。当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景物之时，下巴便几乎掉到了地上。

　　的确是那年的除夕夜，一家人都聚得很齐。

　　七大姑八大姨们要么搓着麻将，要么拉着家常；顾景和他的哥哥们坐在沙发上，等待着春晚结束；而男人们则依旧黏在餐桌旁，喝着酒，大声地攀谈……

　　外婆端了一锅热气腾腾的肉丸汤，走了过来。顾景不知为何，竟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只见外婆端着那锅汤，径直穿过了顾景的身体，仿佛顾景是既不存在，也不可见的幻影。一时间，顾景完全不知所措。

　　突然，他的衣袖被人轻轻地拉了拉。

　　猛一回头，便见到了一个面容清俊的少年，那是十六岁的夏平望。

　　夏平望招了招手，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

　　顾景自然没有拒绝。

　　两人在桐花巷里走着，路过了许多正放着爆竹的孩童。巷子里，是那样的热闹，让人不由地随之欣喜。

　　顾景随口一问：“你为什么不放炮仗啊？”

　　夏平望随口一答：“大孩子不玩这些。”

　　刹那间，时光似乎回到了从前。少年总是那样的清傲，不屑于那些看似幼稚的事情。但长大后，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怀念那些幼稚的瞬间。

　　走着走着，他们便来到了球场坝，这里是桐花巷的孩子们玩乐的场所。

　　球场旁有个小卖部，一扇木门已被爬山虎占领了大半。周围，竟有萤虫点点，宛如落入人间的流星。两人走上了看台的最顶端。星河在不远处的长河之中闪烁，那样清澈。

　　“你就不好奇，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夏平望看着顾景，问道。

　　顾景却缓缓摇了摇头，满面微笑：“反正我都回来了，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

　　夏平望叹了口气：“但你不属于这里，不能久留。”据夏平望说，这里是顾景的记忆，是过往的老旧时光。而如今，顾景却将他自己困在了记忆之中，无法离去。

　　顾景不信，撇下了夏平望，便冲向了巷口。

　　爆竹声依旧热闹，梧桐与路标也依旧静默地立着。

　　正在他准备冲出巷口时，却被一堵无形的墙给挡了回来。巷子深处，传来了带着哭腔的哀求：“别走……”顾景认得，那就是他的声音。

　　夏平望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我说什么来着？”

　　“为什么……”

　　夏平望笑而不语，拉起顾景的手，带着他爬上了坡，眺望远方。

　　远处，依旧是繁华的都市。光影汇成河流，如霓虹般艳丽。夏平望指着那里，说到：“你属于那里。于我们而言，那是未来；于你而言，那是现在。”

　　顾景陷入了沉思。

　　“因为有相遇，所以有别离。一切的一切都会消逝，除了记忆。”见顾景没有反应，夏平望继续说着，“我们一直都在，只要你愿意。所以，你就放心地回去吧。”

　　顾景点点头，心里豁开了一条裂缝，光明从缝隙中涌入。

　　四周的景物化作色如阳光的飞絮，随风散去。

　　“当今天变成昨日，我希望你能无悔。”夏平望的声音从暖暖的飞絮中传来。

　　随后，所见化作了一片洁净而温热的白光……

　　睁开眼时，太阳已经西垂。刚才所经历的，或许只是一个怪诞的梦境。看看手机，才发现他已睡了将近三个小时。

　　但梦中夏平望所说的话，却印在了他的心头。

　　顾景从床上爬了起来，决定继续访谒故地。他沿着巷旁的长河，缓缓行走。红霞满天，时光如画。看着远处依旧繁华的都市，他突然想明白了：桐花巷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必须离开过去，走向未来。

　　就如同芸芸众生一般，自过去而来，朝未来而去。

　　柔风拂面，顾景笑得温柔而明亮。

　　三日后，离别前夜，顾景再一次梦见了桐花巷。夏平望站在那个梧桐树下，朝着他挥手。阳光炽热，如同青春。

　　“今后如果觉得累了，就回来歇歇吧。反正我们会永远住在你的心里。”夏平望笑着，正如灿阳。

　　说罢，他便将一粒梧桐果塞入了顾景的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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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景坐上了返程的高铁，桐花巷渐渐远去。

　　他拿出手机选了张桐花巷的照片，配上一句“我为记忆而来”，发上了朋友圈。三分钟后，夏平望就给他点了个赞，顺便还发来了一条信息：“好小子啊你，回桐花巷都不叫上我！”后面还配了个委屈的表情。

　　顾景笑着发了句：“下次，下次一定叫上你。”顺手配了个吐舌的表情。

　　说来也怪，自从顾景回了桐花巷，路过了无数的回忆之后，竟觉得活力焕发，与平日里的沉闷截然不同。

　　突然想起了什么，顾景将手伸入衣袋，竟取出了一粒圆圆的东西：梧桐果。

　　顾景笑着望向窗外，阳光金黄，岁月缱绻，未来可期，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