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在很久之前就读过，当时毫无触动，最近重读后倒引发了一些新的思考。
这本书有意思的部分是其见微知著的笔法。打个比方，你想让外族人看中国的全貌，却首先将他的眼光集中在一只扑扇着翅膀的蜂鸟身上，然后再不断的拉伸视野，接着他看到了蜂鸟栖息的树，树所在的山林，山林所在的州县，视野拉伸到最大，整个中国的全貌就一目了然了。
黄仁宇也是如此，他从万历年间的一次看似毫不起眼的乌龙午朝大典开始写起，引出朱翊钧，张居正，申时行，海瑞等人的身平，再以他们为模板解构明朝乃至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
沉重的皇权
朱翊钧是明朝的第十三个皇帝，年号万历。在他即位的时候，明朝这辆隆隆的马车已经驶过204年了。当时年仅十岁的朱翊钧进行三次仪式般的推让后，便在群臣的拥护下走向那个金光闪闪的最高位置，当时作为孩童的他，还只愁烦于流利的背诵四书五经，怎么也意识不到他接过来的是怎样一个沉甸甸的庞大帝国。
中国的皇权文化里中称皇帝为天子，意为君权天授，这将皇帝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让百姓及官员敬畏的同时也将这个被称为天子的万历视为非人的所在，只是朱翊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假若把皇帝当成一个职业来看，那么适合这个职业的人简直是凤毛麟角。做个好皇帝，首先要有极其旺盛的精力，劳模朱元璋刚建国时，每天天没亮开始上早朝，晚上又批复奏折到半夜，工作时长远超九九六的社畜。其次要有一副冷酷无情的心肠，亲情友情大多是个摆设和工具，血浓于水的至亲，往日尊敬的恩师，浴血奋战的生死之交，需要的时候就得亲手割舍乃至杀戮。最后还要懂权衡之术，既要培育心腹又要压制其过分成长，时刻防备着文武官，外族的觊觎。皇帝这个职位一旦坐上了，想跳槽是绝无可能，能跳的只有万丈深渊。
如果对万历进行KPI考核，显然结果不会太好。单从勤奋这项，别说每日早午晚朝每天处理国事，到后期他基本上都不理政事消极怠工。虽然他也处置过对他来说最亲近的两个人，作为大伴的冯保和恩师，但是其实更多的是在周围的推动之下，顺着大势而非出于自己的主观判断。在与文官集团的平衡和立太子的拉锯战中，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立长子而不是他最喜欢的郑妃之子作为未来帝国的接班人。他最终败给文官集团和儒家传统，接着他以消极和不作为做无声的反抗，似乎都走上了他的祖父嘉靖的道路。
回顾万历的一生，随心所欲的日子甚少，大多时候都郁郁不得志。不知道如果有机会能让万历选择，他是愿意继续继承帝位，还是只是做一个普通的富家子弟？
多面的人臣
张居正作为帝师和首辅，可谓是人臣的顶峰。在其他党派攻讦他贪恋权位，父亲去世却不肯丁忧，太后和幼帝严惩参张的官员。对朝野上下释放出的强烈信号是，无论多么强烈的攻击都无法撼动这位首辅的地位。从此之后，张居正的权势发展到无人可档的地步。重要官员的任命都需经过他的首肯，朝廷中无人不是张党。
高位不可久窃，大权不可久居。
我一直在想，以张居正的博古通今的智慧和在多年宦场沉浮，他就没有感觉到一丝高处不胜寒的危险？他看不到在他之前的严嵩，徐阶，高拱，哪个不曾权势滔天，最终又落得怎样的下场？毕竟连他在内的七位首辅，仅有两人得以善终。
他大可和申时行一样明哲保身，安享权势富贵。会不会在除了对权势的留恋之外，还有他一意想为，认为不可不为之事？那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呢？ 依我所见，是改革。自古以来，改革必然意味着侵犯了既得利益者。能主导改革的人都必须要有一往无前的勇气。除了勇气之外，张居正太清楚，他还需要畅行无阻的权势，亲近可信的人来实行他的改革主张。过大的权势和任人唯亲，也是最后他被攻击的痛点。
但张首辅也绝不是大家心目中描绘的两袖清风的所谓忠臣，这位首辅虽然教育万历要勤俭朴实，自己的生活却极为奢侈。出行的时候需要32个轿夫抬扛，还收受了趋奉他的官员的大量的珠宝书画，蓄养了许多绝色佳人。他死后被授予太师的称号，这是文官能得到的最高荣誉。然而在他去世后仅仅半年，就被廷臣群起攻之他结党营私，妄图把握朝廷大权，太师的称号被褫夺，长子自缢身死。
他最终还是没逃过盛极而衰的历史必然。
庞大的系统
在朱元璋建立明朝时，他就格外在意遏制官员的权势。通过空印案，蓝玉案，胡惟庸案等，不断的诛杀开国功臣，并且最终找到理由废除宰相的位置，这个曾经差点饿死的开国皇帝，需要紧紧的把所有的权力抓在自己的手里。但是到了十几代之后，被朱元璋处心积虑废除的宰相，现在以内阁首辅的形象来出现。随着官员队伍的不断膨胀，这个文官集团已经发展成不可控的庞然大物。
到了申时行时期，文官发展到将近两万人。这两万人共同信奉着儒家思想，又都通过科举入仕。他们看似以天子马首是瞻，但却是王朝的实际控制者。他们看似发出的是同一种声音，但很难往一个方向努力。
黄仁宇说，中国文人有阴阳两面，阳面是文人的统一指导思想，是光辉伟正的儒家理想文化，而阴面则是不能说出的私欲。在不同的私欲的交织下，庞大的系统终有一天难以维系。
明朝最终存续了两百七十七年。从秦朝统一中国算起，我们共经历了十七个朝代。有意思的是，这些朝代大多都不超过三百年。是什么导致了一个王朝由兴盛走向灭亡？是无能昏庸的皇帝，是作乱的奸臣，还是腐朽的官僚机构？如果再仔细拨开比较这些朝代中的帝王，权臣，文官系统，竟然发现朝代之间竟然都如此相似。也许，历史本来就是一个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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