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不放假,还要加班。
我排着队,被周身一同排着队的日本民众规规矩矩地吃死在壮观人群中的某个坐标上,随着队伍的去势一步一挪,仿佛卷面上一个扒着函数的动点,每当答卷人稍有思路才方得在笔下的公式中行进一截。这是去参拜东京大神宫的队伍,乌压压的长龙整整齐齐盖了街巷的三分之二。已经傍晚五点了,夜幕四合,在我散光的视线里周身一切都渐渐长出毛边,不断模糊成轮廓,而漫长的等待让我感觉自己也正在凝固成轮廓。
唉,可怜。
我不知道自己是想为加班加点于人间兜售祝福清算祈愿的神明大人叹息,还是想为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漫长等待的我等凡人叹息。
等待是漫长的绝望,绝望是漫长的等待。我想起了这句年少中二时曾在网上刷到的话。
彼时沉迷于名侦探柯南的我深以为然,一边为男女主角遥遥无期的重逢唏嘘扼腕,一边为青山笔下遥遥无期的大结局暗骂不已。而后来我又喜欢上盗墓笔记,等待二字在书中的十年之约和书外的封笔波折里出现得更加频繁、惨淡、摇摇欲坠。在那很久以后,我终于肯老老实实地填墨水啃古文了,某一天我读到尾生抱柱而死的故事,这个很老很老、我小时候就听过的故事,我才发现原来在那么久以前,古人就把这个概念具象成了一个青年BE的爱情——凭死亡得以盖章的痴情,看似荒谬却轻易剧终的情节,因为其余全部被等待给蚕食得一干二净,所以书面上也不必剩下什么。于是我确定了等待是个非正面的概念,只因它不动声色地与时间对抗,所以它永远不会真正为生命考虑什么。
然而没有一个生命是可以剔除等待的,就像它们无法剔除死亡。
不过也无所谓吧,反正浪费时间是凡人的特权,在等待中蹉跎一些也没什么不好。
冷风和感冒在黯淡的天色里变得敏锐起来,我想要回家了。我预感再这样在暴露的人群里待下去我的思维就要无限回溯到宇宙之初了,无法无天,会没完的。
毕竟我不爱凑任何热闹,不迷信新年第一天求神拜佛的任何吉兆,也没有类似“来都来了”的任何想法。我只是个御朱印的收集控,想集齐一本鬼画符——也许能跟夏目一样召唤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灵也说不定。
......但是排队可以打卡英语单词。
这是唯一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很清楚自己什么德行,很清楚我一旦回到室内瘫下就没可能再高效地把卡打完了。
不得不承认我现在越来越躁了,越来越没有耐心,我失去宁静,失去完整,我像被割裂后并未破碎的钢化玻璃,外界的视线将我架住绷起,血管与骨骼颤颤巍巍地支着一副即将滑落的躯体。就像我眼下,虽然目光和手指都落在屏幕的英文上,但我却还能在高谈欢笑的人群里分裂出另一个自我,踩着轻飘飘的胡思乱想不断远离地面。我像扯着快要断线的风筝一般扯着她,因为我的思想在她那里,我不能空掉,不能没有思维的能力。
我还要打卡。
想到这里突然想笑,仿佛自己当街呐喊了一句我要学习。
天彻底地黑下来。
队伍排到大神宫门口的时候我正好结束了打卡,我抬头,看到鼓着写了毛笔大字的纸皮的灯笼,整整一片,纵横排列着挂在高高的木架子上,夜风中发出通透的、簌簌摆动的光。那光本是昏黄的,落在一片黑暗里却冷了下来,冷成茫茫的白。因而我感到了些许凄清,那种自神社建起就自然而然栖息于此的凄清,似乎是隔绝人间与仙境的屏障,是此时此地的门庭若市也无法破除的一副咒。于是我又想到了神。我不知道东京大神宫到底祭奉着哪位神明,我也没有兴趣在手机上查询这位神明的传说。我是千百信徒中心不在焉的庸民。我不关心自己今后的命运,我也不愿向神明祈求什么太过美好的东西——我想起在云南的丽江古城,我买来一盏花灯放进河许愿里又看着它迅速沉没的那个夜晚,自那以后我就告诉自己不可以许太过沉重的愿望——那么我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呢?这里毕竟是个神社,毕竟是个能沟通神明的地方,古人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古来天地为神,如果我有什么不想让你知道却想倾诉的东西,那么讲给天地神明就再合适不过了。
最好要讲点什么。一定要讲点什么。
我时常耳鸣,时常头疼,时常被自己灵魂里的翻涌的喧嚣所刺伤。以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提醒我要每日开开房间里的窗户通风,现在我觉得自己便成了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积满了尘埃与沉默,在阳光下变质后膨胀得纹满了裂痕。我知道我需要通风了,我需要剖开我的身体倒出些什么。于是我试图讲话,试图流泪,试图写字。而无法讲话无法流泪也无法写字的时候,我便只能让自己出血。我备着一把美工刀,天气好的时候将它收进书架,天气糟糕的时候将它放在床头。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一个好习惯,我也曾下过决心丢掉了自己的所有刀具,丢了又买,买了又丢,丢了又买,最后反而让我测试出美工刀比水果刀好用的这一结论,于是我终于放弃了此番虚伪的挣扎。
算啦,我想,怎样通风不算通风呢,没有窗户还不允许我自己开一扇出来么。
我随着人群按流程在手水舍净了手,已经能隐约看到无数熙攘人头前方的神殿。
大一时看过野良神,所以我知道日语里的五円音同结缘,可是我在钱包里翻了半天也没翻出这个结缘的硬币,只好抓出两枚十円默默安慰自己反正今年是二零年呀,再说你又不是有事相求,就当送个红包吧。
不过好意思拿一两块给神明包红包的可能也就我一个了。
不过不过,都说到包红包拜年了,不如一会儿我就对神明道一句新年快乐吧。
我突然开心起来,我想到神明肯定还没听过这样一句新年快乐,也对,人家可是忙着下凡签收愿景派发好运呢,哪有空在泱泱尘世里淘一句平平无奇的贺年祝福啊。
——很好,这件自以为是的重任便交给在下了。
一边连连暗叹着“失礼失礼”一边跨上台阶站在投币箱前丢下硬币,就在低头阖眼的前一秒,我突然又想到日本籍贯的神明大概听不惯外语,于是在心里瞬间改口。
あけましておめでとうございます。我默默道。
您看我也没有什么要拜托您的,我就是来跟您讲一句新年快乐。
辞旧迎新之际本该是疯狂立FLAG的好时机。凡人把不成形状的时间一份份切好、摆盘、上桌,然后对着新裱花的那一盘互相举杯庆贺,假装这是一场涅槃盛宴。往年我也参加这些盛宴,今年我决定不参加了。我都二十多了,按票圈里的说法都准备奔三了——如果我能活到那个时候——我可一点不希望别人是三十而立的时候我却是三十而立FLAG。我拒绝一切允诺,自己被自己愚弄了也会把我给气哭的。即使我承认二零一八年到二零一九年是我目前人生中所遇最糟心的两年,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们打包踹了去拉二零二零的手,我也没有兴趣好好面对新年具体落实到生活里的每一秒钟和它们集结而成的更广远的未来。
——今年最大的愿望依旧是英年早逝。
白衣红裙墨发乌瞳的巫女将写好的御朱印账递还给我。她对我笑,她真好看。
——不过这跟我希望自己能够病愈应该并不矛盾。
抽完签我展开纸条发现是微妙的小吉,而病気那一栏写的是“痊愈的信心很重要哦”。咦,真狡猾。
神谕这玩意儿乍一看像诗一样,结果本质上却和谎言半斤八两。怕不是赫耳墨斯发明的。
我看了眼时间,快六点了,这个点我可以改道去吃顿猪排饭,吃完了再回家。
新年的第一天要好好吃饭哦。我听到另一个自己开口对我这样说道。
以后也要尽量好好吃饭。要努力在每一天里汲取热量与营养,长成一株葳蕤生光的植物,遥遥的看向太阳。
“但是这是不够的。”
我慢下脚步,偏头牵起黑夜的风。
“这需要很多力量,很多傲气,或者很多爱,才相信人的行动是有价值的,相信生命胜过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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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二零,祝你新年快乐。
#旧文搬运(2020.1于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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