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21日,巴基斯坦登山者巴蒂(Abdul Jabbar Bhatti)和他的夏尔巴人向导桑吉(Sange Sherpa)登顶珠穆朗玛峰成功。
可是在下山途中,他们因为氧气耗尽和身体状况的急剧恶化而陷入了昏迷状态,昏倒在海拔8600米的地方。
这原本是珠峰攀登过程中最平常的一幕。
幸运的是,因为几家登山公司联合开展救援,两人最终得以获救。
这次救援是珠峰登山史上海拔最高的成功救援范例之一,堪称奇迹,因此在登山圈内广泛流传。
还有一个细节是,在巴蒂和向导倒在雪山上的几个小时里,有超过150人从两人身边经过,但他们全都没有停下来提供帮助。
之所以旧事重提,是因为今天看到有人批评,这些经过巴蒂和向导而没有施救的人,是冷漠,冷血,无动于衷。
这么说的人,一定是对登山运动的残酷性没有丝毫了解,才会做出这么简单粗暴的价值评判。
在登山运动里,一直存在着两个天问:
第一,为什么要登山?冒着巨大的生命危险去攀爬高山,到底值不值得?
第二,登山途中看到别人遇险,要不要放弃自己的登山计划、乃至冒着生命危险去救他们?
第一个问题,事关个人选择,值不值得、有没有意义,答案只存在于每个人自己的内心,无需纠结。
第二个问题,却无法简单地以个人选择来回避,因为事关道德和良心。
可是道德和良心,是有边界的。
在正常的情况下,看到别人遇到危险和困境无动于衷的人,无疑是冷漠冷血的铁石心肠,以道德之名对他们进行谴责天经地义。
可是,在珠峰上遇到昏倒的登山者见死不救,和在马路边上看到出了车祸的路人见死不救,根本不是一回事。
珠峰海拔8000米以上,自然环境极度恶劣,空气极度稀薄,因此被称为死亡区。历年丧生的将近三百名珠峰登山者,绝大多数都是在这个区域被大自然夺去了生命。
即使是最专业的登山者,在爬到这个高度的时候,也已经精疲力尽,虽然眼看胜利在望,但更大的危险在前方潜伏。
在这种情况下,要保证自己的安全也不容易,更没有余力去救助他人。
即使你不在乎近在咫尺的登顶诱惑,愿意放弃自己为登顶所做的一切努力而停下来救人,可是,怎么救?
把自己的氧气瓶留给那些已经耗尽氧气的人?这意味着你自己无氧可吸。
把遇险者背下山?可是你自己的体力已经接近了极限,别说救人,就是额外多走几步路,都变得异常艰难。
更不用说在陡峭的山路上拖着另一个人下山,滑落悬崖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甚至,很可能你自己都已经神志不清,连保持清醒的状态都是艰巨的挑战。
更多的时候,大多数遇险者本身已经面临垂死状态,即使安全地把他们送回大本营,救治成功的希望也微乎其微。
围绕要不要救助其他登山者,曾经发生过许多次的争议和争论。
最著名的一次,是在2006年5月,英国登山家大卫·夏普(David Sharp)在珠峰海拔8534米的地方昏死,当时至少有40多人从他身边经过,但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救他。
消息传出来以后,那些见死不救的人受到了社会的道德拷问。其中最严厉的指责来自英国登山家希拉里爵士(Edmund Hillary)。
希拉里是世界上第一个成功登顶珠峰的人,如今珠峰海拔8790米、离世界之巅只有几十米之遥的一处狭窄通道,还用他的名字命名,被称为“希拉里台阶”。
希拉里爵士当时批评说,“我觉得大家对于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态度已经变得非常可怕,人们只想着登顶,却根本不管是不是有人正在遭受痛苦,正躺在岩石底下死去,其他人的安危反而是非常次要的。”
那40多人里有好几位著名的登山者,他们从此背负骂名。
希拉里爵士是伟大的人,他愿意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拯救别人的生命,他所攀爬的高峰已经超越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
可是,用这样的道德境界去要求所有的人,并不现实。
更早几年,1998年5月,美国女登山家阿森蒂夫(Francys Arsentiev)在成功登顶后下山的途中因为严重缺氧而虚脱倒地。
当时经过她身边的南非登山家沃达尔(Ian Woodall)和队友因为不忍心见死不救,但又清楚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把她背下山,所以选择放弃登顶计划,下山寻找救援。
可是不幸的是,阿森蒂夫没有等到救援,就已经死去。
阿森蒂夫的遗体后来一直被留在她遇难的地方,就像一个地标一样矗立在原地。
路过的其他登山者经过,也许会在心里涌起一丝悲悯,但他们所能做的也就是绕过那个地标然后继续赶路,绝不可能付出已经非常稀缺宝贵的体力,把她的遗体背下山。
在珠峰最后的几百米路上,还有许许多多个这样的遇难者坐标,时刻提醒着登山者这是一项多么残酷的运动。
一直到九年以后,一直沉浸在自我良心责备里的沃达尔带着一支队伍,专程上山把阿森蒂夫的遗体运到海拔5000多米的营地,才给了她一个体面的葬礼。
1996年,珠峰曾经发生过一次著名的事故。
四支来自不同国家的登山队在同一天攻顶,但是因为雪崩,损失惨重,5人在南坡遇难,3人在北坡遇难。
当时随队采访的美国《户外》杂志记者、本身也是登山家的乔恩·科莱考尔(Jon Krakauer)把这起事故写成了畅销书《进入空气稀薄地带》(Into Thin Air),获得了普利策奖,还被改编成了好莱坞电影。
科莱考尔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在海拔8000米以上,人们无法苛求道德的尺码。”
这句话后来被简化成了“8000米以上无道德”,到今天已经成为许多登山者信奉的准则。
在问答网站Quora上,我看到有登山爱好者感叹“登山精神的消失”。
他们的意见和希拉里爵士一样,都认为救助他人比登顶更重要,无论如何,看到垂死的人都不应该冷漠路过。
他们说,在上世纪90年代以前,这样的登山精神在登山者中还是主流,可是现在却已经变得越来越稀缺。
从沃达尔的自我责备,到希拉里爵士的严厉批评,大概都是这种登山精神的反映。
当初的人们推崇“登山精神”,如今绝大多数人却开始信奉“8000米以上无道德”,我们社会的集体道德是在滑坡吗?
也许,是这样。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想,从一个要求人人做圣人的古典式道德年代,发展到今天大家开始意识到不应该再用极端的道德标准去要求他人,这未尝不是社会的进步。
不管是不是认同,至少你应该认清这样一个道理:道德有边界,每个人的能力也有边界。
像不幸的沃达尔,明明已经放弃自己登顶去下山寻找救援,却还要遭受指责,我觉得就是道德越过边界的最好例子。
但我还想说的是,道德有边界,但自私同样也应该有一定的边界。
在自身能力无法做到帮助他人的情况下,自私一点,保全自己的生命,无可厚非。换成绝大多数人,都会这样选择。
可是如果不是那样极端的情况呢?假设你爬到8000米,身体状况良好,氧气充足,假设你完全有能力帮助一个倒在路上奄奄一息的人。
你可以选择无视他的呼救,继续登顶,珠穆朗玛的巅峰在向你招手,一旦登顶成功将是你一生的荣耀记忆。
你也可以选择留下来,为他提供帮助,哪怕只是分他一点氧气,也能为他延续多一分生存的希望,让他能够支撑到救援队的到来。
但这样你必须要放弃登顶,你所有付出的心血和金钱都化为乌有。
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呢?
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要求你做出怎样的选择。自私和无私,在你心中要分配怎样的比例,只有你自己知道。
还有另外一些时候,自私超越边界到一定的程度,就让人不齿了。
比如那个巴基斯坦登山者巴蒂。在尼泊尔的英文报纸《喜马拉雅时报》上,我读到这样一个细节:
他在攀登到珠峰8400米位置时,天气突变,他的氧气罩和护目镜被完全冻住。
当时他的夏尔巴人登山向导桑吉(Sange Sherpa)认为天气和他的身体状况都不适宜登顶,继续往上爬,有几百种死亡的可能。
但巴蒂觉得自己花了那么多钱,又历尽千辛万苦,眼看峰顶只有400多米之遥,不想就此前功尽弃,执意要继续前行。
向导只能被迫同意。虽然两人最后历尽千辛万苦登顶成功,但也直接导致了他们此后的遇险。
就在前几天,桑吉在他的Facebook上发布了一篇长文,在文章里他言辞恳切地请求所有外国登山者听从夏尔巴向导的建议,因为夏尔巴人从小在高山上长大,更有经验;千万不要鲁莽行事强行登顶,这样只会把自己和向导带入险境。
这个巴基斯坦人,大概就是自私越过边界的一个例子。
讽刺的是,他在回到巴基斯坦以后被当成国家英雄接受全民的礼赞。
而才19岁的夏尔巴向导桑吉却因为严重冻伤,很可能要截掉双手。
每年世界各地攀登珠峰的人,有多少是真正出于内心的追求,又有多少是为了沽名钓誉出风头?
有多少原本不具备登山条件的人,仗着自己有钱就以为可以登顶?在他们心里,夏尔巴人不是应该尊重的向导,而只是把他们抬上珠峰的工具。
如果没有夏尔巴人的帮助,很多登山者连一瓶矿泉水都背不上珠峰。
又有多少人,对自然失去了敬畏之心,只想着征服?
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有攀登珠穆朗玛峰的机会,更不用说登顶。
可是,人生中一定有很多类似的场合——攀登,险境,抉择,无助。
海拔8000米以上,不只存在于珠穆朗玛峰之上,也存在于人心之中。
本文转自微信公众号:假装在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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