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讨厌穿牛仔裤。那个时代和今天不一样,不是每个孩子生下来就会看到周围很多人穿牛仔裤。
我上学前班时,整个县城都不知道有牛仔裤这种东西。大家穿的是涤纶裤、涤棉裤、涤卡裤,潮一点的人穿西裤、皮裤。街上很多裁缝摊,家家都有缝纫机,买块布,自己在家就能做裤子。
小学二三年级时,南巡讲话的精神传播到我们这座不通铁路的小县城了。衣服花样开始翻新,慢慢有女生穿喇叭裤,紧身裤。喇叭裤风靡一时,很快销声匿迹了。我的女同桌把紧身裤叫蛇皮裤,大概因为紧身裤显腿型,像包裹在蛇身上的皮那样。有的老教师看不惯电视上的现代舞,说那些女人腰扭得跟水蛇似的。
突然某天,开始有男生穿牛仔裤。最早是那帮翻墙头去录像厅看黄色录像的混混们,他们拉帮结派打群架,还偷鸡摸狗。我觉得,穿牛仔裤的学生不是正经学生。好学生是不穿牛仔裤的,大人也不穿。
这个认知很快被打破。一夜之间,全校三分之一男生穿了牛仔裤。大人穿牛仔裤的也越来越多。我还是固执地不穿,直到三五年后,上了高中。
高中穿牛仔裤有点被逼无奈的意思。我们那儿是应试教育,每天要在班里坐14个小时以上,从早上6点到晚上10点,中间吃饭都是匆匆忙忙吃完回教室。屁股在板凳上贴久了,起身时,就像老太太的脑门,长满了皱纹。河南话叫“枯搐”。
女生穿裙子,中午去食堂吃饭,屁股千沟万壑。男生穿休闲裤,屁股也纵横捭阖。但只要换上牛仔裤,就解决了。那以后,我越来越爱穿牛仔裤了。
然后开始讨厌周杰伦和《东风破》。因为周杰伦很流行。我整个中学时代,反感一切流行的东西。凡是流行的东西,都是混混狂追的。一本小刊上说,周杰伦的口头禅是“屌不屌”,混混们就天天把“屌”挂在嘴上,再也说不出第二个表示肯定的词。他们还爱说“儿吧!”,类似oh my god,表示惊讶。我反感极了。
对周杰伦印象转好,是在三四年后。有次,我填了首词,某前辈看了,说有菊花台的味道。我不知道菊花台是什么,以为是菊花茶或者像茅台一样的酒。上网一搜,才知道是周杰伦的新歌。听了《菊花台》和《千里之外》,觉得不错。后来又听到《烟花易冷》,和周杰伦作曲的《小小》,就再也不讨厌周杰伦了。
时隔多年回头看,我并不是要讨厌牛仔裤和周杰伦,也不是要讨厌那些翻墙头看黄色录像的混混们。实际上,我内心是有点羡慕他们的。必须得承认,他们身上有我不具备的甚至渴望的东西。但那时候,我并不清楚。
他们受女生的青睐。他们骑着单车载着女生满街跑,我不能。他们把情书折成千纸鹤的形状,写上情话跟女生缠绵,我不懂。
不懂就学啊?不,我不屑学。在整个青春期,我都是这样的姿态:“他妈的!老子学习这么好还没女生追?天理在哪里!混混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抽烟喝酒打篮球吗!唉,女生真是瞎呀。”
现在知道,不是女生瞎,是我蠢。
虽然我至今都不认同混混们的许多行为,比如在学校霸凌,在街上逼其他孩子交保护费,打架偷盗,等等种种。但也不可否认,他们的身上,有我匮乏的东西。
譬如,对新事物的热情,喜欢姑娘时的主动,对朋友的慷慨义气。虽然这些未必带来好的结果。对流行的热情会让一个人盲目跟风不懂何为经典,喜欢每个姑娘都主动去追会让有的人换对象比换秋裤还快,过于讲义气会让一些人偷家里的钱跟同学去网吧打游戏,等等。
但只盯着这些糟糕的结果看,你就难以捕捉到在你对他们的深深讨厌之下,还埋藏着一丝不易羡慕,甚至嫉妒。他们毕竟拥有你不曾拥有却又想要的东西。
就像一个女生说别人是绿茶婊,心机婊,往往逗露出一个事实,她不如绿茶婊受男生欢迎,她渴望受男生欢迎;她不如心机婊工于心计,她渴望精于体察。
有些东西别人拥有而自己没有,是有一点羡慕的。羡慕却不能得到,是有一点愤怒的。为了掩饰羡慕和愤怒,我们常常装作不屑。因为一旦被察觉,是多么窘迫。
但并非真的不屑。真不屑的东西,我们会反对,会不认同,但总不至于太讨厌。特别讨厌的东西里,往往包含着吸引我们的质素。
实际上,我们需要从讨厌的事物上,发现自己的匮乏。这并不容易。要抽丝剥茧,一层层剥开,那不是行为,而是隐藏在行为背后的质素。简单模仿行为,就照猫画虎了,就遗漏了最重要的地方,模仿了最不该模仿的地方。
去年下雪时,我在郑州做讲座。有同学问:我觉得自己是怯懦的人,该怎样改变呢?
我说,我更想提醒你的是,不要太着急去改变。意识到怯懦,本身就是改变。每个人之所以是现在的样子,是因为他一直被现在的样子所保护。
一个人察觉到自己的怯懦,想立刻变成勇敢的人,实际上做不到,那只会让他变成粗鲁的人、无礼的人、草率的人、蛮横的人,唯独不能让他变成勇敢的人。他之所以不勇敢,正是因为他一直在受不勇敢的保护。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的,是慢慢起作用的。
一个人之所以走路比别人都慢,不是因为他错了,而是因为他一走快就摔跤。长久以来,自然走得慢了。让他突然跟别人保持同样的步伐,他会摔得很惨。
不过,当他意识到自己比很多人走路慢,发现这种差异给自己带来不便时,他可以在保证平稳的情况下加快一点点步伐,只一点点,然后看自己是不是摔跟头会多。
为什么摔跟头多?不仅仅是腿脚的问题,还是眼睛的问题,心的问题。眼睛能不能很快捕捉到路面一切信息,心能否迅速筛选出最重要的那些,都是这种表象背后隐藏着的更深的差别。
得承认的确有人边走路边打电话从来不撞电线杆,得承认有些人只要走路打电话就一定撞电线杆。
意识到这些,就会知道,走路的问题,不仅仅关涉到走路。还关涉到更多人与人的区别。我们看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说“怯懦”,说“勇敢”,都是十分笼统的,怯懦未必不是谨慎,勇敢未必不是毛躁。
我们需要接纳每一个时刻的自己。实际上,我们根本做不到永远不改变。接纳本身就意味着改变,更多的接纳也指引我们向更好的方向改变。我们会越来越知道什么更适合自己。会让自己变成更应该变成的样子,而不是别人想要的样子,甚至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样子。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
很多人之所以到了最后的最后,变成了自己曾经讨厌的样子,那正是他们始终不懈努力的结果。有些生活是我们想拥有的,有些生活是我们应当拥有的。应当拥有,是指拥有了会真正对我们好的东西。但人们往往把想拥有的东西,当成拥有了会对自己好的东西。这就是从情绪出发和从理智出发的区别,因为情绪和理智的不调和,人们往往会在情绪的驱动下做很多事情,然后后悔。修行就是让情绪和理智越来越调和,越来越少分歧。
出于理智的第一步就是,得承认那些我们曾经讨厌的、现在正在讨厌的、未来将会讨厌的人和事身上,蕴藏着我们渴望的东西、我们匮乏的东西、我们需要接纳和弥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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