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一下,我最早一次去春秋寨,应该是2006年冬天。2006年那里还没开始搞旅游开发,一切的一切,都还处在原始状态。后来春秋寨成为著名的旅游景点,为陪远道而来的朋友,又去过几次。但要说留在我脑子里的较深印象,仍旧是2006年冬天的那一次。那次在我完成了对东巩镇农田基本建设的采访之后,是镇上文化站的站长叶经房先生鼓动我,说东巩还有件宝贝你要不要看。是宝贝哪有不看的道理?他说好。他说要有点思想准备哩,宝贝藏在陆平的山里头,路不是太好走。
叶经房所说的宝贝,就是春秋寨。它坐落在荆山腹地一座叫鲤鱼山的山顶上。那时候春秋寨还不叫春秋寨,与当地的村民聊天,他们叫它邓家寨,又称石头城,或冠一“白”字,叫白石头城。说那些高悬在空中的石头房子,在冬日的阳光下,会冒出些神秘的蒙蒙白光。
遗憾的是我们到的那天天空多云,还有些冷,太阳一点不给力,从山下仰望,云遮雾罩中,一层层的城墙叠垛,高耸嵯峨,没见冒出什么蒙蒙白光。只不过等我们一行爬上山来,发现村民也并非全是瞎说——忽然间看到在多云天空下的鲤鱼山,山上的石头城,还真把我给震住了:整座山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花花的废墟,到处都是白的石墙、石屋的残垣断壁,就像曾经被强台风席卷过、地震过,有的石屋早已经坍塌了,历尽岁月,枯草乱石满地;其中一些死撑着没倒架的(有些为箭堡),一间接连一间,却也全都没了屋顶,瘦骨嶙峋的都张着一张张大嘴巴,一副要吞天的样子。山上没有大树,惯常的林木亦略显稀疏,落叶萧萧间,树枝根根如剑如戟,空气里便有了兵气。山下是茅坪河,鲤鱼山(以我看更像是鲶鱼)把它宽大的鱼嘴巴伸进冬日的河水里,悄无声息,脊背是高高拱起的陡峭山峰,而柔韧的鱼尾,则如青黑的飘带沿着茅坪河起伏于深涧大渊。那些白石砌就的城墙、石屋、箭堡等等,就自鱼尾、鱼脊背蜿蜒而上,随形就势,曲曲折折,高低错落,连绵一线、一片,其规模之大,远远看过去,就好比哪个世纪遗留下来的一处家族城堡,或更像是座军事要塞。在里面攀缘、流连、驻足,山谷的风呼呼过耳,很容易叫人联想到古时御敌的南长城(湘黔苗疆)、北长城(八达岭),昨天的战场,兵戈乱起。
山上亦没有路,或找不到路。一蓬蓬半人高的灌木荆棘,都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道道的石门之间、石屋之间,可说是一派的荆天棘地。幸亏临走时叶经房带了一把砍刀,我以为是防兽,他说砍路。说近几年他每年都要来,每年都砍,年初还带北京来的文物专家上山考察,刚砍过一回的,一转身儿就又蓬起来了。因此,我们走得很慢,走走停停,砍砍,牵牵绊绊。当然,牵牵绊绊的,还有关于古寨城郭与废墟的遗址文化等等。
据叶经房介绍,经过近几年文物专家们的反复勘察、论证,已初步确定这座古山寨应为楚汉时期建筑,是土著居民为抗击匪患,或躲避战争而造的一处超大型的防御性山寨。山寨的南北长1200多米,东西宽约20至40米,寨内有石砌的房屋、箭堡、瞭望楼等150余间,若把沿着山崖筑起的石城墙、巡道、台墩以及哨卡式的拱形寨门(分为南寨门、北寨门)都计算在内,总建筑面积要达2万多平方米(稍后在2008年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得到进一步确认)。毫无疑问,这是一项工程巨大的高山建筑,因其曾经的巨大,现如今虽已沦为废墟,但过往的威势气象犹在,仍旧隐隐让人震撼和感叹,让人难以想象,亦不禁惶惑:且不谈山寨的总体规划,那些垛口、石屋的设计以及巷道的筑造形式、工艺等其他方方面面,就只说如此浩大的建造工程,在那个完全靠肩挑背扛的远古年代,是怎么完成的?如此数量庞大的建筑材料,是如何开采和切割加工的?又如何将那些成吨重的石头,一块一块地从其他地方运上山来,何况还要运上一座三面环水、一面绝壁的悬崖之上,需要耗费多少的劳工、多长时间?其间又发生过多少令人难以揣测的故事?这些都不是简单问题,无论我怎么去猜想,去“脑洞大开”,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当地有一个传说,说是三国时期的关羽在驻守襄阳时,曾经在陆坪屯过兵,到这座寨子里读过《春秋》。我估摸,现在的“春秋寨”这个名字,大约就来源于此吧。关羽是否读过《春秋》,不好说,但上过春秋寨,甚至在寨子里住过一段时间,也不是一点依据没有。地处东巩镇的陆坪村,是当年由襄阳南下当阳、宜昌的交通要道;换句话说,也是东吴北上,从陆路攻击襄阳的必经之路。在属于陆坪地界的卧牛山上,至今还残存着三国时期的两个很大的练兵场,这些在史书上均是有典可查的,自卧牛山发掘的古碑亦有记载。既然如此,谁能断定关羽就没有带兵在这座石头城里和入侵之敌打过一仗呢?听当地的村民讲,往年他们上山去放牛砍柴,偶尔还在城墙的石头缝里捡到些锈朽的铁质箭镞,只是因时间太久,一磨就粉碎了。箭镞,那可是攻城拔寨的重要武器啊!试想,面对城外虎狼之师的疯狂冲杀,头顶是一阵阵乌云般飞来的箭矢,再勇猛的将士,恐怕也难免会有几分的胆寒吧!
只是这些,早已成鲤鱼山上的一抹烟云了。往日的激烈与悲壮,亦被如刀的岁月斩平削尽。现在剩下来可供猜想的,也只能是一些零星的石墙箭堡及地基的废墟。而事实上,这座石头城在明朝的时候,就已经废弃了,在城池倾圮的岁月里,自然是残屋断壁颓然,衰草苔藓铺地。直到有一天,当地(陆坪村)一位叫邓九公的乡绅(应该是一位很有些文化情怀的乡绅吧),觉得那么大的一处城郭呵,若任其荒毁,未免太过可惜,遂出巨资购买,并部分修复,后来干脆把家也搬上去了。鲤鱼山原本就是一块三面环水的风水宝地,经多代繁衍下来,已然成了当地的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之后周围的老百姓就不再称其为石头城了,改叫邓家寨。
人是房屋的撑子,有人住着房子就不会倒。现在想来,还真得感谢邓九公,感谢邓氏家族,若不是他们在明清两朝不间断地修修补补(当然主要还是当朝的地方政府也意识到石头城重要的文物价值,做过几次较大的全方位的复建和修缮),不然的话,应是湮灭无痕了。也还是有遗憾的,随着时代的变迁,邓氏家族的子孙们,多数已逐步下山分散各地,到新中国成立时,就只落一支还坚持住在鲤鱼山下,当家人叫邓明政,是邓九公二十多代的后人。2006年冬我和叶经房在春秋寨西北坡,还有幸见到过邓老先生,他住的矮矮的三间黑瓦屋、两间偏厦,就趴在山脚下。那次我们站在他的家门口,就春秋寨的历史与他们家族的关系,和他有过几句简短的交谈。他也是把春秋寨叫石头城的,说:“我祖上、我爷爷那辈人,都是住山上的石头城呢!”那时候邓老先生已70多岁了,身体还硬朗,记忆也清晰,可是他似乎不那么愿意多说。2009年10月末,襄阳市作协在东巩办文学笔会,我又一次到春秋寨,邓老先生一家仍旧住在那儿。但到了2010年,一家国内著名的景区索道公司看中了春秋寨潜在的旅游前景,前来与东巩镇合作搞景区开发,无奈之下,邓老先生一家也终究是搬离了。
——其实,邓氏家族的人要是没有下山,或就住在山坡下也是很好的。因为他们的家族史,已然是春秋古寨历史的一部分了,他们在那里世代延续,其子孙的根脉就是这座石头寨子活着的根脉,并且一直能感受着、浸染着它古老的气息,和这山上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起去凝结岁月流逝的光影。若要那样的话,一定会留下更多弥足珍贵的文化记忆,而这些记忆,就不仅仅是春秋寨的,也更是我们的。
来源: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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