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心里有想写的议题，不止一个；而且每个议题都有不止一种写法，值得花时间好好琢磨。

然而两天前在深圳地铁上偶遇的那对夫妻的形象却一再浮出脑海，遮挡了其他的议题，直到我意识到：

也许潜意识是在催促我写下这次偶遇，把他们留下来。

灰扑扑的一对中年人，显然是来深务工者，并非本地人。

两个人随着人流挤进车厢，看到我旁边刚好有个空儿——那空位一个人坐有点儿松，两个人又嫌紧——女人想拉男人一起坐，男人忙着安顿女人坐，这一点儿小动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胖胖的女人在我旁边坐下来。她男人把俩人手里拎着的东西归置好，自己站在老婆面前。

瘦瘦的男人，洗脱了色的T恤，磨毛了的牛仔裤，骨节粗大的手……那手伸出来，给女人理一理衣领，又理一理——原来女人穿着一件白色连帽衫，刚才挤，帽子给扯歪了。

女人仰脸望着眼前的男人，俩人低声说话——河南口音，聊的都是家长里短，一个说得起劲儿，一个听得认真，一起咯咯笑。

明明是两个灰扑扑的中年人，不知怎的却像一对小鸽子。

快要到了，女人往起站，男人拦住，要她不慌——

自己先弯下腰，左手理顺大袋子小袋子的提手，右手去拎那只沉甸甸的桶，胳膊肘往出一递，给老婆挽着。

女人起身时车刚好一晃，她赶忙伸长胳膊去抓扶手，胳膊近近地贴着我的脸划过。

我正巧抬头想看看她，迎上她歉意的目光，立刻笑着表示没关系，她就用眼睛笑着向我致意。

俩人早就汇入人流不见了，我却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们。

地铁上那么多人，而他们俩一个仰脸一个低头，就有了一个不被打扰的小世界——在那小小的世界里，有熟稔自然的亲密。

我想起男人伸过来给女人整理衣领的手，弯腰整理物件的手，递出来让她挽着的手——那是骨节粗大的手，却不是粗枝大叶的手。

我想起女人圆圆的一张脸，略显黑黄，和好看不沾边儿，头发胡乱挽着，眼角皱纹堆积——那是一张用力讨生活的脸，满是奔忙的痕迹，却隐隐透露着一点儿安逸……

我不是总有机会见到地铁上的陌生人用眼睛微笑。

我所多见的——

是凛冽的青年，对周围一切人事都没什么兴趣，无可无不可的淡漠表情；

是疲倦的中年，带着被生活按在地上大力摩擦留下的伤，努力撑着随时会垮下来的脸……

有多少笑容来不及从心底浮上来就被压力摁得沉了底？有多少眼睛还会酝酿笑意？

瞧，就是这样一场十几分钟的偶遇，没有明星脸，更没有惊心动魄的戏码，却让我念念不能忘。

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人和事，偶一交会便消失不见，偏偏我不愿它消失不见——

我喜欢时不时想起这些，由此相信灰扑扑的尘世间始终藏着一些亮晶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