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回了趟娘家,急着返回单位上班,蹑手蹑脚地走,怕打扰父母休息。车调过头来的时候,听见街门“叭哒”一声,有了响动,是父亲,还是醒了。他挂念我,没有睡沉,听见丁点声音,起床出门送我,这是客人才有的待遇。
从什么时候起,我成了父亲的客人?
小时候,父亲脾气暴躁,对我和哥哥甚为严厉。至今还记得小时候被父亲关在街上大哭的情景。我讲话声音高且语速快,加上个子也矮,母亲幽默,多次说“锉人声高”,以此提醒我小声讲话。又说“心眼多的人讲话都慢”。进一步提醒我慢声言语。讲话慢还可以有意控制,声音压低确实不好掌握,我这高分贝估计是打小哭练就的。
小时候,我和哥哥没少淘气,而父亲的巴掌每每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虎虎生威,毫不夸张,所以我们对父亲的巴掌记之甚深。母亲近年屡次回忆并总结了一下。她说,我和我哥不同,每每父亲的巴掌扇来,我一看不妙,便早早脚底抹油一溜烟儿跑了,父亲不便再追。因此,少挨不少打。而哥哥不同,他是永远坚守原地,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宁死不屈。父亲便愈打愈气,结果可想而知。母亲说这些话时,我对哥哥充满了钦佩,这得多挨父亲多少揍,简直是威武不屈啊。
父亲是奶奶最小的儿子,依据旧时胶东农村传统,父母一直与爷爷奶奶同住。过日子,一日三餐必不可少,父亲在饭桌上对我们兄妹管教甚严。小时候,我俩吃饭前得“有眼色”,看看该摆凳子还是该摆筷子,要麻溜儿的。把饭菜摆上桌后,不能一屁股坐下,得等爷爷奶奶先坐下,再坐下;不能把好吃的摆自个跟前;不能没等爷爷奶奶吃,就先动筷子。否则,父亲举着筷子就呼地劈过来了,吓得你一激灵。
那时候,父亲是一座山。听父亲的话,看父亲的脸色行事非常有必要。
当然也有父慈子欢,一片祥和的时候。
父亲早年在仲家联中教书。那时生活水平普遍不高,而学校恰好有个糕点加工厂。普通人家注意俭省,不舍得买糕点。父亲想了个妙招,隔三岔五买加工糕点余下的边角,不但实惠,重点是全都烤透了,特别酥,特别香。我家是倒厅房子,有个长长的过道。再长的过道也消散不了糕点渣那香飘十里的气势。我和哥哥对此充满期待。只要一听见过道里响起父亲下班的车铃,只要一闻到糕点渣那沁入肺腑的香味儿,我俩便一股脑儿奔到父亲车前,去帮助父亲解绑在后座上的糕点箱。那是多么欢愉的时刻!
早些年每一家农户的陈设基本雷同。民房分进间、东屋、西屋。不管东屋还是西屋,进门迎面墙上都会悬挂一面大镜子,镜子上往往题有标语,“祖国江山一片红”,“毛主席万岁万万岁”之类。我印象深的一次是,那时我大约五六岁,父亲有次特别高兴,亲昵地把我抱在怀里,反复对着镜子逗我,笑声不断。这一幕,象一幅流动的画,有情有景,有声有色,永远存在我心中。
我的性格有双面性。虽然大多时候怯于社交,可偏偏有时又爱凑个热闹。我打小五音不全,可不耽误表现。幼时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我都是积极参加。独唱不行,那就混在合唱里,好歹也算一员。甚至发展到毛遂自荐,非要自个儿亮相,来一个长篇快板。我们那条街的邻里关系特别融洽,一位邻居的手很巧,她自告奋勇要为我赶制一件时髦的新衣服,演节目时穿。说是赶制,一点也不夸张,衣服领子是别致的蝴蝶状,做起来挺费事,时间又紧。节目当天衣服才做好,为了不耽误我穿,父亲特意抽出时间,骑着自行车,赶到现场,把新衣服及时送到我手里,那时节目已经马上要开演。那件衣服里有父亲的爱与支持,多少年过去了,仿佛我一回头,就能看到父亲送衣服的那一幕,挥之不去。
父亲最后一次抱我,是十多年前,我出嫁那天。按本地风俗,女儿出嫁,需要父亲先把女儿抱到一把椅子上。那一天,家里非常热闹,亲戚、街坊邻居,挤得里里外外,笑语喧哗,打小习惯看父亲脸色的我,那天注意了一下父亲的脸色,他抱着我时,没有笑。我那时尚不更事,心里怪他:怎么一点也不应景,也不喜笑颜开,好歹配合一下。平时的嘻嘻哈哈都哪里去了呢?
直到如今,我才明白,那是送别,他的这个女儿,虽然自打高中起就再也很少在家呆过,但她只有这一个家。不同于出嫁,出嫁了,就真的扑喇喇地飞走了。
我庆幸自己没有远嫁,偶尔回家看看,不用大费周章。
头些年,我多次跃跃欲试,要和父亲喝点小酒。最初,母亲反对,父亲也不提倡,他们说女孩儿家不要学这些毛病,说喝酒伤身体。近一二年,母亲也不阻拦了,父亲也会主动建议喝点。每每回家,父亲要么取出酒杯,要么让我再拿一个碗,父女二人要么一小杯红酒,要么一大碗啤酒,小酌一下。
我并不是馋酒,而是父亲在饭桌上太严肃了,我试图通过喝酒,让气氛活跃一些。父亲也有多重性格,他虽然也好结交朋友,但辈分观念严重,在子女面前比较寡言。近年来,这种情况有不少改观。茶余饭后,他也会一一的和我讲起某学生、某同事、某相识,某年某月某处见闻。以往,这是不曾有的。他这是把我当成朋友一样看待了。
不知不觉,人至中年。耳边仍时时萦绕着父母的叮嘱。例如走路看车啊,拐弯摁喇叭啊,——在父母眼里,我还是个小孩子。我也的确常常陷于幻觉当中,真把自己当成孩子,但有时自忖,确实已经老大不小的了。
龙应台 在《目送》中写道,“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是的,不必追。那些记忆的碎片,那些行走的光阴,铸就了父亲,也成就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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