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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故乡
白涂河,或者梓辛河
我们每天都会来到河边
淘米,洗菜,洗衣服
我们的父母会赶早
挑两桶水倒进厨房的水缸中
用来做饭,喝水
也用来洗濯我们的身体
黄昏时分,我喜欢站在河畔
看到有炊烟从傍河而建的农舍里升起
它们不断上升,渐渐消失
收工的农人用竹篙撑船
金黄的草垛将船身压低
一波一波的浪漾起
打湿孩子们来不及闪避的双脚
并在若干年后
打湿我远隔万里的梦
我故乡的河流
是我一切记忆的源头
我们任何人的诺亚之舟
都只能在自己故乡的河流里靠岸,停泊
即使它已经清澈不再
即使它的堤岸已经被冲塌
远离故乡后
我渐渐知道怎样去爱一条河
我记得我走过的所有河流2
将回忆的卷轴
展开,再卷起来
2000 年历史的通扬河
我任性地将它缩短为
3 年,或许可以拉长为 30年
因为它存在于我
于你,于我们所有人
共有的回忆中的
就是这么短暂的时光
在通扬河畔
我们曾经有过一次野炊
食物的香气四溢
年轻的笑容
比柠檬园的青果子还要闪亮
我们曾经在黄昏时分漫步
沿着笔直的通扬河
一路走去
河面细碎的光芒
也在你的眼睛里闪烁
那一刻,仿佛有神祇降临
在记忆触不到的地方
我开启了我的元年
我们的元年
通扬河通往的
是我们的青春岁月
纤细而又敏感
幽微而又热烈
在通扬河畔
我们完成了
最初的相遇和最后的相遇
最初的梦想和最后的梦想
黄金世纪,所有情感都各得其所
黄金世纪,他乡即故乡
我记得我走过的所有河流3
长江以南,长江以北
淮河以南,淮河以北
黄河以南,黄河以北
地理学上,我们经常会遇到
这样以河为界的划分法
就像我们把人分为男和女
把时间分为昼和夜
把日子分为短暂的喜悦
和漫长的等待
离开我的平原时
我坐着轮渡抵达长江北岸
然后一路向北
我来到了淮河以北
我来到了黄河以北
黄河以北,是同样浩瀚
同样寂寥的大平原
即使高楼像热带雨林一般
蛮横地生长
我站在黄河以北
一座叫做安华桥的桥上
我看到了另一条河流
一条更加汹涌更加澎湃的河流
我对自己说
在南方,我以为我是一滴水
在北方,我想我变成了一粒尘埃
无数尘埃,无数你和我
汇聚成北方的河流
我们从生活流向生活
从来就不曾缺席
从来也不曾存在
我记得我走过的所有河流 4住在尼罗河畔的几个月里
我学会了克制与隐忍
就像在拉萨河边
我学会了沉默与安静
我抵达尼罗河的时候
一场葬礼刚刚结束
一个婚礼正准备开始
而遥远的支流流域
一个部族对另一个部族
正举起杀戮的刀和棍棒和石块
那些逐水而居的人
那些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
他们的眼泪和血
渗进了尼罗河的支流
这非洲大陆的毛细血管
清晨,我推开窗户
尼罗河在我的窗外流淌
我走至尼罗河畔
我们坐渡船去柠檬园
或者去甘蔗园
站在北非炽热的阳光下
尼罗河像一条白练
在我的心里缠来绕去
缠来绕去
在尼罗河畔
我邂逅了英国留学回来的将军
他不愿意再做将军
只留了身穿军装的相片
挂在墙上,那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男人
我邂逅了苏丹南部的女人
脸上刻满神秘的花纹
我邂逅了河边煮咖啡的老人
他那铁铸的咖啡壶比我的年龄还长
在青白尼罗河的交界处
我邂逅了一群阿拉伯人
他们向着同一方向跪下
开始虔诚地祈祷
我听不懂他们的祷文
但我自作主张地翻译为
真主,安拉
请赐我们以幸福
请赐我们以安宁
愿我们安宁,愿我们所有人
这几个月,尼罗河
将我的心脏泡得又柔软又坚硬
我对自己说
尼罗河,从我走近你
我就不能称呼我为观光客
就好像我一直相信
我走过的河流
和我不曾走过的河流
它们会在云彩里相遇
在大洋里相爱
5
我走过的这么多河流中
唯有拉萨河能被我称为情人
下午,我步行至拉萨河边
在三千六百米高度的海拔之上
群山连绵,群峰险峻
拉萨河则安静地、孤独地
横亘在天际下
仿佛水流的速度已经为零
仿佛她正在等我
仿佛自远古时代,她就一直在等我
在拉萨河边,一块石头上
我坐下,站立,又坐下
我也开始等待
等待山和水都陷入温柔的夕照之中
等待夜色一点一点浸润拉萨河
等待河面渐渐模糊成深蓝
和没有星光的夜空融为一体
在这个蓝色的星体上
我经过无数遍轮回
无数遍转世
化而为人,化而为水,化而为土
或者,化而为一株水草
一朵花期短暂的油菜花
每一次轮回,我都降生在拉萨河畔
我相信,我所有的形状
都是拉萨河赋予我的
而我,也赋予了她
曾经沧海,曾经桑田
空旷的拉萨河
空旷如我
只要还活着,只要还有轮回
我们就互为因果
互相印证,永远相爱
6
对我的灵魂而言
雅鲁藏布江是一个神秘的所在
晨光尚未开启的时候
我抵达雅鲁藏布江
青黛色群峰环抱的入口处
灯火像神谕一样晃动
湿漉漉的水汽弥漫
打湿我的头发
打湿我的睫毛
打湿我从头到脚的期盼
我开口说话,声音被冻住
我试图微笑,微笑被冻住
我呵一口气,搓一下被冻僵的双手
雅鲁藏布江,我想我懂得了
在你平静的流水下
隐藏着的惊涛骇浪
此刻,它们正藏着峡谷深处
此刻,速度,力量,还有丰饶的激情
正在黑色的山谷里积蓄
我们跟随雅鲁藏布江
一路前行,一路进入
巨大的水流从高耸的悬崖上冲落时
水花晶莹,光芒四射
仿佛冰雪的羽翼在飞翔
仿佛命运的果实从高空坠落
而我,就这样被击中,猝不及防
我想,就连神灵也无法计量
一条水流的激情
究竟有多么灼热,有多么明亮
我想,对于雅鲁藏布江
我们其实一无所知
我们辗转往复
溯向呼啸着欢歌着的雅鲁藏布江
这死亡与新生的源头
7
我走过的很多河流
我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或许她们根本就没有被命名
在远离故乡的这个房间里
或许我可以用 Google 地图
查找,验证,像一名严谨的学者
但是,且慢,我宁愿自己来命名
我将她们统一称之为
无名的河,母性的河,女性的河
我走过的所有河流,所有河流里的
所有水珠,他们四处奔波
从小溪到小溪,从河流到河流,
从海洋到云彩,又从云彩到大海
所有水珠,他们变幻不定
而又无处不在
他们在山沟里迂回,在悬崖边坠落
在陆地上催促绿色的茎管扎根,伸展
向天空展露它们循环往复的生命形态
太阳升起或落下
即使它们被玷污和被折辱
她们也都折射出光辉,暗黑的
仿佛一个失独的母亲在低泣
仿佛我们回到故乡,又再次
自我流放
仿佛那被遗忘的年青时代的誓言
终于被想起
我走过的所有河流
它们都在我的血管里
奔流,接纳我日益衰老
和日益平静的命运
直至诸神眷临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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