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多莲蓬，粉嫩嫩的花苞在绿中一抹清丽。昏黄的阳光还有些刺眼，一颗硕大的蛋黄渐渐没入归岸的船里，将孟夏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上岸的人家问：“夏儿，还在等你的小竹马？回去罢，他定是不来了。”
“我再等等。”
那人家摆摆手，踏入灯火之中。
累了，孟夏坐在木道，无聊地晃着双腿，看云卷晚霞，看月初现上空，听远处不明的风声。轻轻唱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乏极了，起身理理起皱的衣裳，闷声湮入微热的夜色。
“夏儿，今日你生辰，你去哪儿怎这般晚？”阿娘怜爱抚着头发。
“前头的莲花开了，我看入迷忘了时辰。”搂住阿娘的腰撒娇，“阿娘，你可煮了长寿面予我？”
“自然，咱夏儿又长一岁，要吃面平平安安一辈子的。”
觉着累极了，孟夏一头栽进被褥里，忽地左手在枕底掏出一布偶，抓紧，扔出，地上发出重重的闷响。一夜月皎洁，照入床头。
几日后，听得家门口有人影窜动，近一看，徐立回来了，孟夏放慢了步子。徐立镇定自若，小大人的模样。瞧见孟夏，扬起嘴角，小步走近，抬起袖口，露出一角风筝，凑近耳边：“走，我带你放风筝。”孟夏掀起袄裙一角跑去。待两人气喘吁吁躺在平地里，互望对方，哈哈大笑。“今日一点风都没有，跑断腿也无用。”看着天上的云缓缓移动，孟夏又说，“下次，你若不来也知会我一声。”“好。”半响，“你不好奇我去了哪儿？”
“我不问也知道。”因为我猜得到，既加冠，自是随你那父亲寻名师做学问去了。
“夏儿，夏——儿——”徐立大声喊着。四处也喊着夏儿的名字，好像这样的一天也不错。
“晚点儿你记得去水塘，我在那等你。”
“你阿爹不逼着你读书？”孟夏莞尔。
“我阿爹晚上要找陈老切磋棋艺，不在家。”徐立偏过头，“你记着来。”
“嗯。”
看云，看树，觉着你很近。
已是仲夏时节，水塘的莲花一朵朵争着冒出来，白里透红，水印着一轮波动的弯月，飘渺着一股暑气的风。“夏儿，这——”徐立欢喜挥手。一步，两步跳上船，船晃了晃，像各自摇摆的心，“你几时划过船？桨予我罢。”
后退，“你瞧着罢。”桨划过一条条长长的波纹，推开碧绿的荷叶，仔细闻，空中还有几缕荷花香。孟夏半仰在船上，听着被撩拨的水声，一会，船停住，正在水中央。周围是银银水光，“夏儿，你喜欢么？”放下桨，在船头坐下。“自然是喜欢。”孟夏仰起脸来，“我要这天上月，你能予我？”
片刻低思，“有何难。”一跃入水中，至那水中的月，“我还能将这月搅碎了送给你。”话声未落，一滩水溅了一身。孟夏愣了神，亦跃入水中，互相泼水，好不酣快。及上岸，孟夏背手，一蹦一跳在木道上，头上的珠钗摇摇摆摆，就这么蹦进夏天的夜色。
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吹，脚下的柴火哔哩啪啦的响着，火花一浪越过一浪。“红薯好了么？”孟夏边跺脚边双手靠近火丛。“快了，我聪明着罢，在取暖的火堆里扔红薯。”徐立撩着猩红的木柴。“对，你机灵着呢，背四书时还被你阿爹骂哩。”孟夏取笑。“你就会取笑我。”撩起一星半点的火花，孟夏惊叫。“今儿夜里就是除夕了，吃完团圆饭我们一起守岁罢。”
“好。”
夜空被烟火照亮了，星星的光都逊色，充斥在耳边的是鞭炮声和喧闹声。渐渐人声稀落，只一两声高音，孟夏踩在雪里，声音都淹没了。来来回回只有自己的脚印，小小的，深深的。人声再次沸腾，奔走道贺守岁，现在是初一了。回去阿娘告诉我，你好友病重，怕撑不过昨日，陪了一夜，今早还是咽气了。
我无意再听细节，所以你红着眼来见我的时候，我在床前假寐。“夏儿，昨儿是我错，不该没知会你一声。”门外稀稀疏疏传来徐立的声音。我想我是真倦了，我睡着了。
醒来已是日落。“徐立，我们去打雪仗罢。”孟夏醒来兴致高昂，声音都是轻快的。徐立应声奔向孟夏，在一步的距离急急停住：“你不生我气了？”
孟夏后退几大步，一颗浑圆的雪球从背后显出来狠狠朝向徐立，徐立酿跄倒地，“现在我才不生气。”孟夏捧腹，结果小腹也结结实实挨了一团。两人遂打闹成一团。“过完元宵，阿爹就要我去京上李夫子那学更深的学问，怕是有个三年半载的回不来。”徐立扔过雪球时说。孟夏分了心，正中额头，疼极了，不自觉蹲下身子卷起来。徐立着急跑过：“砸疼你了？”摸过孟夏的头顶，“你愿意等我吗？”从卷曲的身子传来含糊的声音：“自然。”
春花开，夏花开，秋日黄，冬日白。白驹过隙，一晃三年。孟夏和村里姑娘一般只是在这方圆不过半个京上的地方划船、采莲，徐立捎信回来告知明日未时即到，叫孟夏等着他，他有重要的事要说。孟夏说，请你一定赴约，不来的话知会一声。
孟夏早早到了码头，等着靠岸的船里走出徐立。一波又一波的人上岸，没有徐立。徐立说了今日回来，定是我太早到码头了。
“姑娘，外来的船只都靠岸了，这个时辰不会有船来了，早些回去罢。”艄公如是说。
“我再等等。”我相信他。
船只都归码头了，你怎么还没回来？
月上半空，远远一只小船摇摆而来，徐立遥遥招手，“你怎跑来这等我？”
“想早些见到你。”孟夏头一次紧紧抱住徐立。
“夏儿，你可知我从京上回来给你带了什么玩意？你定会喜欢的。有机会你也去京上，那比我们小镇繁华数倍……”徐立在孟夏的肩头滔滔不绝。
“阿立，我累了。”
徐立回过神来，“你怪我又背信了么？昨日，夫子为我饯行，我推脱不了，晚了些时辰。我，尽力赶回来了。”
“不，你的世界有京上，我的世界只有小镇。我们之间越来越远了。”孟夏推开徐立。
“可我心底还是只喜欢你。”徐立眼里盛满了悲伤。
“你知道，我为何唤夏么？因为我出生在初夏。可我的性子不像夏季那么生机岸然，我，我只能一次次等着你，等你走来，可是你总有更重要的事排在我前面，我觉得有些累。”
孟夏转身离开，再也没有那将月搅碎了送给夏儿的少年了。
我们回不去了，阿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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